一

　　被一篇微信文章推介标题“山河入梦，猴子与傻子的今世今生 |《义结金兰记》”所吸引，点开走了进去。“夜深之后，东南风吹满了整座山谷……渐渐地，小雨落了下来，但若有似无，月光也未消退，使得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更加简单，也更加清白”，开篇澄澈清朗的文字一如文中细雨润洗过的白月光让人一下沉醉沦陷。

　　随着如神赐般的机缘，听作者一一道尽他的“如神赐般的机缘”，随他一起走进十多年前黄河岸边的县域，走进将此地的山河当成了昔日水泊梁山的一群无主的猴子，走近到处都是顶着一身风雪的耍猴人。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半世英雄被称为宋江宋公明的猴子首领，在一个夜晚带领手下众兄弟去榨房偷油，不料猴失前蹄，中了埋伏，被一支火铳打伤。奔逃之际，失足掉进了黄河，怀抱着一棵和它同时因堤岸崩塌掉入黄河的树，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向它显露真身。命定恩赐里的破镜重圆就在那一日的黎明时分出现，傻子坐船去黄河对岸一家采石场里做工，一见之下，毅然决然跳入水中救出了奄奄一息的猴子。后来二者以滴血认亲的方式，义结金兰，成为结义的弟兄，从此在艰难薄凉又温暖的尘世，开始了一段令人感慨、唏嘘的生死情缘。

　　宋公明带着傻子和它的手下走进耍猴的行列，这支队伍因了宋公明，不仅能表演人耍猴，还能表演猴耍人，点亮了观众的眼睛。零碎钱日益多了起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临近年关傻子起身去给大家买午饭，被迎面驶来的卡车卷上了半空，重重落下来，再也没有醒来。悲痛欲绝的宋公明带着它的兄弟们从此担当起抚养傻子小女儿的义务，眼见她长成了一个少女，眼见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眼见她起了高楼，“十几年下来，尽管它越来越苍老，手下的兄弟们也日渐凋零，但是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个被爱招安了的带头大哥，“依然时刻准备着痛歼来犯之敌。直到油尽灯枯，一世英雄到了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宋公明都要按时到傻子离开尘世的地方呆立一阵，那是灵魂里对结义兄弟倾诉的刻骨的思念，是命定里逃不脱的感恩，也是继续行走在尘世的力量，和支撑。无论小女儿如何哀告，临死之前的宋公明都要再次乘坐火车离开了，终点站义不容辞是傻子出车祸的地方。这个然诺千金、五岳为轻，背负感戴恩德的一世英雄，“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暂时闭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禅定，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栽满了桃花”。

　　我在作者悲怆、苍凉而热烈的文字上打转，在婉转千结，千回百转的故事里穿梭，一种广远厚重的阔大和深邃深深攫住了我。最后，文末的一行小字“本文原标题《义结金兰记》，选自《山河袈裟》，作者李修文”发出夺目的光芒，我寻踪而去，认领而来，一部灰白老棉布粗麻布衣似的本色粗粝、坦坦荡荡的《山河袈裟》捧在了手中。

　　二

　　几乎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认识了书中所有如亲邻般的朋友，是的，朋友，和书中的“我”有过片刻交集的朋友。

　　《羞于说话之时》里那被雪景感动到害羞流泪的一对老夫妇，《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说出杀人句子“每次醒来你都不在”的中年失婚丧子的电信局临时工老路，《鞑靼荒漠》荒岛上“我得动起来”的倔强少年莲生，《狂野上的祭文》中被乡村歧视和排斥的跛子，《看苹果的下午》里骗“我”去看苹果的病入膏肓的牛贩子;还有那位花十年时间等待发疯儿子苏醒过来的苦苦挣扎的母亲……

　　书中人物大多属于刀架脖颈在现实泥浆里扑腾挣扎的平凡小人物，用作者擦亮的一个词语来说，就是“人民”，穿过生活的凄风苦雨，他们个个尘灰满面，步履沧桑，但都不乏生命尊严的闪光，而写作失败为了生存四处奔波的“我”带着“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倾听观照着这些人民，用苍凉悲悯的双手尽其所能传递一丝暖意和温情，字里行间流淌的激情、慈悲、大义、气节，甚至无奈、心酸和绝望，便是捧给作者膜拜的两座神祇——人民与美的一份最好的理解、敬重、尊崇，和深情。

　　《火烧海棠树》是一个令人疼痛无比的悲壮故事。一对下岗的小夫妻分别出门打工，儿子却被一块突然碎了的窗玻璃击中膝盖，不经意间，里面悄悄腐烂，等到夫妇二人匆匆赶回家，已经到了非截肢不可的地步。在医院照顾儿子的丈夫，出去给儿子买蛋炒饭，又被医院运送医疗器械的货车活生生撞死在医院那棵海棠树上，于是，“海棠树成了女子眼里的魔咒，她要杀死那棵海棠树”，但是，刀砍，火烧，铲除海棠树的计划不但没有得逞，反而因为太过急切不料自己身上也被沾洒上了汽油。这个念念不忘向海棠树讨要一个说法的女子，这个试图从不幸链条中突围的女子，最终与海棠树一起开始了燃烧，被迫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人活一世，谁不是终日都在不甘心?谁不是终日怀揣着一点可怜的指望上下翻腾，最后再看着这点指望化为碎屑和齑粉?”，作者在《郎对花，姐对花》中曾这样感叹。女人的菜刀砍不去坎坷、厄运，女人的汽油烧不尽霉运、崩溃，她唯一能对付的，无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棵院子里开了满树花朵的海棠树罢了。在《在人间赶路》中，作者写在寻找时机不断弄出声响以引起身边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的祖父，写不断失踪偶现江湖也是一闪即逝的朋友，“苍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间赶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车的坐车，徒步的徒步”，他们一个是“正在认真而手忙脚乱地生”，一个是将生活看作一个玩笑，目标是接连不断地离开。

　　这篇文章的标题似乎涵盖了书中所有的物事，一切物事都在尘世间存在、进行或行走，都在不遗余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力量，却又都在不断经历着落魄与失败，承受着生命不能负荷之重的巨大孤独，“今夜的青稞，只属于他自己”，只属于他自己，属于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自己。

　　三

　　关于《山河袈裟》的名字，越看越好，拜读完全书33篇文字，回头看，更好。作者在自序中说： “收录在此书里的文字，大都手写于十年来奔忙的途中，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是为我的山河……十年了，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山河”似是这尘世间大悲壮的代言，“袈裟”更似人世间大悲悯的意寓，寻常人物、日常烟火、似水流年，在作者的笔下演绎出了大慈大悲大悟而又莽荡浩然的气象，气场，着实令人惊叹，此处应该有掌声，那就心里为写作者默默点上一百个赞。

　　这些赞，用当年清华教授刘文典对学生问题“先生对写文章有何高见?”的朗声回答来观照，可以说恰如其分，这个回答便是“观世音菩萨”。刘教授智慧的妙解是：“观”，多多观察生活;“世”，须要明白世故人情;“音”，讲究音韵;“菩萨”，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作者为他眼里的人间山河披上一袭木棉袈裟，映照的正是作者观世音菩萨式的菩萨心肠，恻隐之心，悲悯情怀。

　　“人心中有山河莽荡，生死处有袈裟霓裳。”眼里的莽荡山河，终须漫卷成心底流淌的缱绻情意，才能直面命运的千回百转。齐奥朗说：“生存的真实，就在于它的溃败中。”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认清了生活的薄凉后，依旧有战斗的勇气，明了命运必然的坎坷后，依然心怀热诚，坚守“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的信念，也许正是作者要传达给我们的行走尘世、成就自己尘世生涯的最大的启示。

作者简介：

       郭晓兰，山东省郓城县实验中学语文教师。随性适意，喜欢戏曲、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学生读写》《现代作家》《牡丹晚报》《菏泽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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