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 | 范 雪:隐入尘烟
摘要:西北农村,雪花漫天。 被两个家庭抛弃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男人在斑驳泥墙上用图钉郑重其事地按上了个大红喜字,开始了跟这个女人的日子,尽管住的是别人的老房子…… |
西北农村,雪花漫天。
被两个家庭抛弃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男人在斑驳泥墙上用图钉郑重其事地按上了个大红喜字,开始了跟这个女人的日子,尽管住的是别人的老房子。
老房子要拆了。男人捡到了只燕子窝,说今年燕子回来找不见窝了。
男人心善。男人有一头任劳任怨的驴,他很心疼它。有人嘲笑男人套的驴车。男人说,要拉东西,你们的宝马都不如我的宝驴呢。富人张永福病了,男人是村里唯一的熊猫血,他给张永福献血就等于救了村里的大部分人。男人要是不救,村里人的地租跟工钱就都没着落了。
女人也心疼男人,她不想让男人一次次地被抽血,因为生活本就凄苦。
男人和女人在日复一日的耕耘劳作中相濡以沫。
男人借来了十颗鸡蛋,把鸡蛋放入纸箱子,挑根竹竿挂上了电灯。灯光透过纸箱上凿着的窟窿散射在墙上、身上、手上。男人发觉女人对着摇晃的光影很惊喜,在灯泡快要停止晃动时他又赶紧伸手晃了晃吊着灯的竹竿儿。他想让光影更加眼花缭乱起来。他想让女人多看一会儿,女人就会多欢喜一会儿。
他们这是在用借到的鸡蛋孵小鸡。
鸡娃娃出壳了,男人说鸡娃娃第一眼看见谁就认准谁是妈妈。女人想帮刚孵出的小鸡站起来,男人阻止说,你得让他们自己站起来。
男人用铁桶在池塘里提水,小心地把桶里的蝌蚪拿出来放回池塘。
男人让女人穿上那件能盖住屁股的大衣。那件衣服是张永福的儿子掏钱买来送给他的,男人说算是他借他的。女人尿裤子,大衣服盖着,人就看不见。
女人不小心拔掉了一颗麦苗,举起来让男人看。男人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就当它给麦子做肥料了。可女人还是小心翼翼把麦苗重新埋进了土里。
男人吃馍馍掉地上,捡起来又吃。女人说别吃了跌土上了。男人说,怕啥,啥不是从土里头生的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吗?土就是干净东西,不管你是有钱有势的人,还是穷人,你只要种上一袋麦子,它就能给你长出十几二十袋子来。
男人用古老的方法和泥坯子。每次只能弄俩,从春和到了夏。一排排的泥坯子,是男人想为女人盖间自己的房子,他们就再也不用被人赶来赶去了。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雷雨,把已躺下休息的男人和女人拽了起来。男人顾不得胳膊的酸痛,赶快用塑料布去盖泥坯子。雨太大,塑料布刮飞了,俩人瘫坐在地上。女人哇哇大哭,男人哄她,连哭带笑鼻涕搅尿。俩人在泥坯子旁坐到了天亮。女人用草编毛驴。男人说,还是草编的驴好呀,它不吃草也就不被人使唤。女人说,驴的命都比她的命好,说她的男人是个好人。
夏夜里,为了乘凉,男人和女人睡在房顶上。男人用绳子拴连着自己和女人的裤腰带,恐怕女人睡到半夜滚下房顶。
麦子丰收了,男人女人在磨面,怕女人累着,男人跟女人说:人家的电视开着,你去看吧,面磨好了我喊你。女人就坐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电视,男人磨着面。
收了麦子种秋菜,女人在前面培土,男人在后头撒种子。男人说你把脚印都种在地里了,长出好多脚印咋办。女人说,我可不想长,脚长在地里就哪都不能去了,叫风刮倒,让驴啃掉,麻雀儿啄,镰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男人说,是啊,人长着脚总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地里的庄稼和菜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干挨。可是我们长了脚还能到哪里去,还不是牢牢地栓到地上了,哪也去不成。农民,离了地,还咋活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几颗鸡蛋变成了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鸡雏儿。燕子又来房檐下筑起了窝。在男人的关爱下,女人的脸变得平展了,显得年轻了,生活更有希望了。
玉米倒了,男人钻进地里把玉米一棵棵扶正。女人来给男人送饭,馍馍就着白开水。男人跳垄沟里洗手,抓着一条鱼,欣喜地用油纸裹住在干草堆儿里烤,烤好剥开,撕下最好的一块肉送到女人嘴里。
男人女人唯一的一次争执,是麦子割好打成了捆,要一捆捆地装上驴车。男人爬到已经装得很高的车上,说自己爬来上去的一趟趟太麻烦,就想让女人用木叉子叉住成捆的麦子给他撂车上去。可女人力气小,一捆麦子撂了两次都没成功。男人急了对着女人说,你个闲王,多少袋麦子都让你吃掉了,几捆麦子你都给我递不上来,我养个驴都会帮忙拉车!说着从车上跳了下来,女人上前想帮忙,被男人推开跌倒在地。看着别家男人女人干起活来配合得天衣无缝,见自己女人倒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男人眼里边瞅着女人,边伸手自己往车上撂麦子。车装好了,男人想让女人坐车上走,女人不肯,自己?着篮子走在驴车前。男人追上女人,拉住她说,我把车头装轻了,你上来去压压车去嘛,车顶麦子捆中间做了个窝窝,你坐到窝窝里头。别生气了,上去。男人说着,给女人递过来一只蚂蚱,女人开心地捧在手里。
男人的一场气,女人的一次委屈,就这样消了。
麦子卸下来,石磙撵麦子,趁着风向扬麦子,又是一阵幸福的忙碌。
休息间,俩人啃着馒头,男人在女人手臂上摆了六粒麦子,手指一压,压出了个漂亮的花环。男人说,我给你种了朵花儿,做了个记号,你跑到哪里都丢不掉了。女人腼腆地笑了。
晚上,女人身上起了麦疹子,男人拉女人来到河边,让女人下河里洗洗身子,女人怕。男人说没事,你站在两根木头中间,我把你扶住,没事。女人终于下河。水很急,女人抓着木头,男人给她认真地搓洗。路上汽车驶过,车灯在男人女人的脸上娇羞地晃过。
一块块泥坯子,一桶桶参了稻草的泥土,装上旧的门和窗,几个啤酒瓶子糊在房檐当水漏,房顶上撑起木棍,裹上草席,他们的新房子终于盖好了。
男人垒了猪圈,喂了头猪。
男人还细心地把燕子们之前在老房子上筑好的窝给安了上去。男人说燕子是认窝的。当时男人想让燕娃子出窝窝了再拆老房子,没人理会他。他看见挖土机过来拆房子,掉头回去把燕窝里的燕子给哄走了。男人安在新房子上的燕窝,就是老房子上的那个。
男人把旧房子上的大红喜字揭下来,再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们新房子的墙上。
女人说,我咋滴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
男人说,等秋天苞米熟了卖了去,给女人买台大电视。再把女人带到市里的大医院,找个好大夫给女人看病。女人说活了这么大还没去过市里,男人说他也没去过。俩人约定要一起去市里美美地浪浪。
家里的鸡终于下蛋了。女人病倒了,男人用鸡下的第一个蛋给女人补营养。两人推三阻四谁都舍不得吃。男人说你快些吃,今天开始,它天天下蛋呢。
男人去地里收玉米,女人去给男人送馒头和水。在桥头头一晕,栽河里去了。女人走了。
墙上的大红喜字换成了黑纱遗像,照片是从他俩的结婚照上裁下来的。女人手上还粘着男人给她种的花儿。
男人给女人买了电视机,烧给了她。
女人走了,男人更苍老了。
还是那双辛勤劳作的粗手。
还是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还是那头任劳任怨的宝驴。
只是再也没了那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和女人递给他的馒头开水。
男人把驴套从驴身上卸下来,让驴走,驴不走。男人说,放你走你都不走,让人使了大半辈子还嫌没使够啊,真是个贱骨头。
他放走了驴,卖了小麦玉米,换了3900块钱,结清了赊的化肥农药种子的钱,还了春天里借下的十个鸡蛋。他坐在床边,吃下了一个鸡蛋,慢慢躺下去,手里拿着女人给她编的草驴。
男人也走了。
他们辛辛苦苦盖的房子被拆了。拆房子的一万五千块钱被开着宝马车的侄子拿走了。只有驴子还在房子外徘徊……
蓝色天幕下,简陋房子里,发出柔和的黄光。男人女人端着碗,搬来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群鸡在他们膝边欢绕。男人女人不时地把碗里的面条叨出来,一根根喂给咯咯哒哒的鸡。驴在一旁悠闲地吃草。猪在打着香甜的呼噜。燕子也叽叽喳喳地欢腾着……
曾经的一切,隐入了尘烟……
作者简介:
范雪,河南省获嘉县城关镇小西关小学语文和英语教师。用文字记录生活,生活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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