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 | 孙秀荣:老爸走“丢”了
摘要:无意中看见老爸在剪指甲。 我凑过去,说:我来帮你剪吧。老爸抬头看看我,没有拒绝。他坐在床沿,我弯着腰,拿起老爸粗硬的手,却猛然间意识到这是在他脑梗后的七年间,我第一…… |
无意中看见老爸在剪指甲。
我凑过去,说:我来帮你剪吧。老爸抬头看看我,没有拒绝。他坐在床沿,我弯着腰,拿起老爸粗硬的手,却猛然间意识到这是在他脑梗后的七年间,我第一次为他剪指甲。一向自认为比较细心的我,突然心生愧疚。我为他洗过脚,洗过衣服,病重的时候也喂过饭,却不曾留意这个生活细节。印象中妹妹为他剪过,哥哥们也为他剪过——可是,我没有。
剪完右手,老爸非常匆忙甚至有些慌乱地用右手去搬他的左手,他生怕我够着不方便。
老爸的左手明显比右手小些,枯瘦之外竟有些萎缩了。我近距离地观察着他,因为居高临下,发现老爸脸上是含着微微的笑意的——有些讨好,又有些卑微。七年间,他行动不便,可是他却从不主动要求我们为他做什么。每当我们主动为他做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出现这样的神色:谦卑中夹杂着一丝讨好,羞涩中又夹杂着一丝胆怯。
老爸曾经是说一不二、极具威严感的人,曾经是我们儿女心目中的一座高山,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保护伞,是村里人人尊重的“老会计”。可是,那个威严感十足的老爸消失了,消失在时间的流里,岁月的流里。
老爸曾经是不苟言笑的人。
他的严肃,在我们面前,简直无以复加。他几乎不笑,也不跟我们聊天。所以,从小,我们就怕他。他不打不骂,可是他的眼神里会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力——如刀似剑,锋利无比。记忆中,老爸常常在大队部值夜班,可是每天天刚蒙蒙亮时,他就会准时出现在窗前——把自行车把往窗台上一支,窗棂上映出他的戴着狗皮帽子的身影,之后,一声擤鼻涕的声音传入耳骨。影像加声音刺激着我们嗜睡的神经——爹回来了——无需任何言语,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的我们,一骨碌爬起,没有一丝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戴整齐。即便不够整齐,也半穿着衣服趿拉着鞋子下地——表示我们早就起来了。如若不然,他进屋就一句话“还不且(起来)呢”——声音不大,却极具杀伤力——记忆中没有比这更可具杀伤力的词语了。兄弟姐妹,一个个,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针对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个体展开批评。撒娇耍赖,我们从来不敢也不会。老爸的话就是圣旨,从来不容我们违逆。
早起的目的,是学习。老爸是非常关心我们的学习成绩的。我上小学时,学校距离大队部很近,每一次考试之后,老爸都跑到学校去看我的卷子,那时候我在班里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如果有一次考了第二名,老爸必然比我先知道谁考了第一。“朱峰比你多两分”这时候我就会遭到最严厉的眼神的威慑了。有时候还会加上几句“这个字都能写错?这个题也能马虎”之类的训斥。所以,不被批评才是我学习的唯一动力。
上数第二排左一为年轻的老爸
严厉归严厉,需要他的时候,老爸定会用他的宽厚的羽翼为我们遮风挡雨。
上小学时我是班里的运动健将,所以学校运动会上自然少不了我矫健的身影。又是一年比赛季。眼见着我所在的一一班项项都第一。二班的班主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他跑向了正在运动场上奔跑的我,说:你不是跑的快吗?!来,咱俩比比!说完他就在我前面奔跑起来,我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哪里知道他的用意,不服输的劲头促使我使劲在他后面追,结果差点累吐血。我不知道当时老爸也在场,事后他告诉我,他去找那个班主任了,把他一阵数落。“那个老师就是坏,这明显就是耍戏小孩嘛”——这时候我才知道老爸原来还在暗中保护过我呢。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经常会在冬季到来的时候让我们交烧炉子的燃料,我交的最多的就是自家产的苞米骨子。学校距家14公里,冬天陪伴我的就是一路的西北风呼啸。顶着凛冽的风,两大袋子的苞米骨子驮起来很吃力。一到交柴火的这一天,老爸就会骑着自行车,既驮苞米骨子又驮我(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骑两辆自行车)。猎猎寒风中,老爸用尽全身力,在雪地上迤逦前行。我躲在他的身后,看他头上蒸腾起的热气,在寒风中慢慢飘散。碰到熟人的时候,老爸总是气喘吁吁而又很大声地说“送我二闺女上学去”——俨然很骄傲的样子。可是上个初中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或许是因为整个村里跟我同龄的小伙伴都早已退学甚至嫁人之故?即使同龄人都已结束了学业,退学的念头也从未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因为我知道那样一定会遭遇到老爸那凌厉眼神的无情“砍杀”的。
我上高中的时候,每次寒暑假回来,老爸总会骑着自行车来公路上接我。因为不经常在他身边,所以即使太关心的话语没有,但至少,严厉减了几分。一辆28式自行车,闪着光,在乡间的小路上飞驰。我自如地晃着双腿,沐浴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少有的温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我对老爸的惧怕就少了许多,更多时候,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到的是慈爱与关切。刚结婚的时候,小日子有些拮据。有一次,老爸带了自家产的半袋大米来看我。从车站到我家是他是坐了二十分钟的“倒骑驴”过来的。进到我家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要知道能坐“倒骑驴”,我就多带点大米了,咋地也得给你扛一袋来——且原来,他是打算下车之后自己扛着过来的。那一刻,我鼻子很酸;那一幕,深深地印在脑海。
1997年60岁的老爸
2012年我生病了。儿子上高二,我连给孩子做早饭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老爸和老妈“出山”了,他们平时最不愿意来我家,说呆在楼里憋屈。而当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虽然老爸已经七十多岁,却每天坚持给我擦地板,看到玻璃窗的缝隙有污渍他想尽各种办法去擦。从厨房到卫生间,从油烟机到窗缝,犄角旮旯全不放过。当时我睡眠极差,总是在熟睡的时候,心脏会忽悠一下——就感觉心脏折了个跟头一样。从睡梦中惊醒,往往是一身大汗。那段时间正赶上我家小区做保暖,小区里的老太太们非得要求用钉子固定防寒层,所以,电钻的声音不绝于耳。本就睡不踏实的我,想睡一会太难了。这时候,我76岁的老爸挺身而出,去找人家工头理论了,说电钻的声音太刺耳、说我家有病人、说钉钉子是没有用处的之类的一大堆。虽然结果是电钻声刺耳依旧,但是想想老爸还能为我挺身而出,内心里交织着感动与感激,骨子里认为他依旧年轻。
一切的改变都在2013年,他得了脑梗后。
他从家里的顶梁柱变成了需要家里人照顾的“负担”,从叱咤风云的老会计变成了一个哆哆嗦嗦吐字不清的半身不遂者,从骑自行车上房毫不费力身手矫健之人一下子变成了离不开拐棍、手推车的步履蹒跚的老者,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性情大变:以前从不斤斤计较的他变得敏感异常、一句话翻来覆去,以前雷厉风行的他变得异常焦躁、乱发脾气。
可是这些焦躁暴怒他更多的是在我妈面前呈现,而在我们儿女面前,他选择了隐忍。
拄拐棍走路会摔倒,吃饭喝水的时候会呛到,别人小声说话他会听不见——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老爸真的老了。当我们竭尽所能去关心他呵护他的时候,当他自己再也不能独立自主地去完成任何一件事的时候,当他认为自己再也不能为这个家贡献他的力量的时候,我想他一定非常难过。虽然,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露。
昔日的威严不再,旧日的风光无存。他的发泄方式就是无休止的唠叨,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老妈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跟我们“状告”老爸的蛮不讲理。出于保护老妈的目的,我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批评老爸几句,而这时候老爸总是讪笑着,从不辩解。
有人说,成年人最大的悲哀,是父母活成了你不想看见的模样——在你面前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时时处处看你的脸色行事。我感同身受。其实给儿女增加负担不是他们的错,实在是衰老使然,疾病使然。
老爸已然84岁高龄,我希望自己能像当初他保护我一样去保护他,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及时出现。我要让他知道:他在,老妈在,我们的人生尚有来路;他在,老妈在,我们的人生才有最美丽的牵挂、最简单的幸福。
作者简介:
孙秀荣,吉林省长春市第十中学语文教师。闲来读书,兴至着墨。“胸中有丘壑,下笔如有神”是毕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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