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五爷突然就走了。立秋这天，年近百岁的金五爷像一片枯黄了的叶子，让第一缕秋风带走了。

　　十年前，一项硬朗的金五奶奶也是被秋风突然带走的。金五奶奶走时已是深秋，院中最后一畦菜刚刚收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金五奶奶的金五爷很伤心。看着躺倒了的金五奶奶，金五爷伤心的泪水在布满褶皱的脸上肆意流淌。老伴的离去，很长一段时间让金五爷缓不过劲来。那个秋天，金五爷像一片失去水分的叶子，瑟缩着，孤独地在风中摇曳。

　　其实，伏天还没有结束，带走金五爷的秋风很轻很柔，甚至和盛夏其他的日子没有多大区别。秋天的脚步轻轻柔柔的，甚至是悄无声息。在人的感觉里，依然是酷暑的气象，似乎夏天的尾巴依然长长地拖拉着。若是细心感受，也许会于晨光暮色里感觉到秋天到来时不经意带来的一丝微凉。

　　金五爷走的那天上午，他照例拄着拐杖坐在院里屋檐下枣树的阴凉里看景。院中一方菜畦蔬菜长得茂盛，西红柿圆丢丢、红艳艳，看着让人心喜；茄子酱紫的、青白的，肥嘟嘟，光亮照人；长长的辣椒，绿的晶莹、红的鲜艳，悠闲地挂在枝头。这块田是金五爷和金五奶奶一起开辟出来的，更多时候是金五奶奶侍弄。金五奶奶离去后，孤独的金五爷接着操持这块菜地，他的许多时间都放在了这块菜地上。在菜地里干活，他就想起老伴，他觉得只有在菜地里松松土、除除草、绑绑藤蔓、掐掐多余的丫杈，做做老伴从前做的事，这样才离老伴最近，心里也才最敞亮。后来，金五爷干不动了，儿媳妇接着干，他就在旁边看着，从春种一直看到秋藏。

　　阳光透过枣树叶，把斑驳的光影投到地上，也投在金五爷褶皱的脸上，脸上的沟壑更显得嶙峋沧桑。南屋顶上鸽棚里不时有鸽子扇动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隐匿在菜田里的蟋蟀，不时发出悠长的歌吟，那一声吟唱，不急不缓，从从容容，仿佛从幽深梦境中传来的天籁。时间长了，金五爷就有些慵懒，眼睛就不由自主合上，鼻息匀称，一脸安详从容。偶有调皮的微风路过，小孩子一样顺手摘一片叶儿丢在金五爷脸上，他只是微微抽搐一下眼皮和鼻子，并不影响他的安详从容，兴许，他于安详里有金五奶奶陪伴着。

　　除了金五爷菜园里成熟的颜色和蟋蟀悠长的吟唱和偶尔游走的风、轻飘的黄叶，我不知道，秋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到来的。枣树的叶子和园里蔬菜的叶子，洒载满阳光，依然绿得凝重绿得耀眼，枝与叶和绽放的花朵间依然有蜂有蝶蹁跹徜徉；笼里的鸽子翅膀摊开张着嘴，懒得飞上飞下；天空中依然可见鸟儿披一身阳光匆匆赶路；金五爷刚从玉米田里上来的儿子手里捏着草帽的边沿一个劲儿地忽扇，脸上晶亮的汗珠依然不可阻止地淋漓着；枣树上有的枣儿颜色绿里泛黄、黄中透红，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一张张似小姑娘红扑扑娇羞的笑脸就会闪亮在枝叶间。风儿拂动枝叶，不时有叶儿离开枝头，轻盈地飘飞，袅袅娜娜，或者打个旋儿，去追逐飘落的黄叶。这时候，才不用怀疑秋天真的已经光临人间。

　　“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有道是一叶知秋。设若单从眼前偶尔飘落的叶子断定秋天已经到来，未免有些牵强，不要说叶儿于秋天飘落，就是春天夏天飘零的又何其之多。据说，我国古代在立秋日还有“迎秋”“报秋”仪式。立秋这天，宫内要把盆栽的梧桐从外边移入殿内，待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落下一两片叶子，一叶而知秋，以寓“报秋”之意。这自然是一种仪式，或者说是形式，用现在的话说是“作秀”，秋的味道虽然还不浓厚，但透过现象，足以说明人们对于秋天到来的重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梧桐叶落，也不知道梧桐叶落和杨柳叶落、槐榆叶落对秋天到来预示意义有什么不同，只知道经过春天的耕耘、夏天的成长，到了秋天，万物都将走向饱满和成熟。虽然人间萧瑟自此开始，但这并不是一件悲观的事，之后丰盈的收获将带来更多的喜悦，就像与土地陪伴一生的金五爷，春种夏耘，春绿秋黄，汗水八瓣，为的就是秋天的收获，那份收获是一份沉甸甸的喜悦，那喜悦足以点亮心头所有的期待和悲观。

　　在岁月的长河中跋涉，岁月的长风已将当年的黑发少年吹成一位沧桑大叔。人到中年，犹如从夏天进入到秋天，似乎只是一个转身，便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长。中间那些美好的青春年华，于不知不觉间遗落在了成长的路途中，就像树木从抽芽到落叶，总是需要经历时间的洗礼和淬炼。原来，走得最快、最容易失去的，竟是最美的时光。

　　每个季节都有其独特的风景，都有其值得欣赏的美好，都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感动和欣悦。我们行走在季节的轮回中，就是一个因外界的变化而不断调整、适应的过程，于调整与适应间获得和谐。心里有春光，眼里皆风景；心里有阳光，世间处处明媚灿烂。春的萌发，夏的繁盛，秋的成熟，无论季节怎样变化，一个美好的期待总是萦绕于我们心间，永远不会改变，给我们继续前行的希冀。哪怕是寒冷肃杀的冬天，我们心间依然有对温暖的期盼，依然有对生命复苏春暖花开的期盼。就像金五爷对金五奶奶的念想，攥着金五奶奶用过的铲子锄头，侍弄金五奶奶侍弄过的田畴，就像金五奶奶一直没有走远，一直陪伴在金五爷的身边；看着菜园里繁茂的蔬菜果实，嗅着蔬菜脉脉的馨香，就像看着金五奶奶的背影、嗅着金五奶奶的气息；哪怕睡意来临，金五爷也相信金五奶奶就在梦中等着他；就是他像秋风带走秋叶一样离开这个他生活过近百年的尘世，他依然是平静的，无惧的，他相信此一去，他将去往最想往的地方，那将是他与金五奶奶的“永团圆”。

　　夏天无可挽留地离去，万物盈满的秋天终将如约而至，有谁又能抗拒得了？该走的终将会走，该来的必定会来，既然如此，还是放下所有的纠结，在秋水长天的静谧舒爽中，和夏天作别，让我们所有的付出，都能换来秋天里累累的硕果。

　　作者简介：

　　王怀君，宁夏吴忠市利通区中学语文教师。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吴忠市作家协会理事。有作品入选《师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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