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上，我在拂晓醒来，因为生病的缘故，我要攒足力气才能让自己穿戴整齐。专心攒着力气的时候，仍然昏昏欲睡。我力气还没攒够的时候，小女儿也醒了。因为不能及时穿衣起床，小女儿跟我喃喃：“我好无聊！”

　　突然，我郑重决定把小女儿当作一个倾诉的对象，没准她能听懂呢。我望着卧室的窗外，几丝晨曦钻进来，落在衣柜的顶端，静候着我的目光。

　　“妈妈觉得好悲伤！”我对小女儿说道。

　　悲伤，是因为无力。因为无力，这一年，我都是漂浮着，在珊瑚色的光芒中失重。

　　窗外，太阳降临，硝烟四起。

　　园里的枝杈都被修剪干净了。葡萄的季节已接近尾声。无数次走山路的夜晚，星斗静静地挂在浓密的枝头，这次，它们挂在枝头，就像闪闪发光的果子。这些星斗，它们明确地被遗弃在广袤的旷野中，无依无靠而又相依相靠。

　　有那么一刻，我迷失在四围朦胧的暮色中。山野被剪断，被果农垄出的葡萄沟割得非常整饬。注视着山坡上这些补饰，我变得伤感起来。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大团大团的悲伤。

　　这条笔直的山道尽头，向东打个弯，迂出一块平整的空地。一家果农正在过磅、装车。原本很窄的山路，现在，因为我们的车子要过去，变得很悬。妹妹让我下车，盯着左边的路况。她往里叠起车子右边的反光镜，切着那辆大货车的车身，左边车轮擦着路基边缘，陡陡地挪到东边的山道上。跟在车后，我意识到：我也可以爱上新的景致，以自己发现的方式爱它。

　　现在，延伸在我眼前的山道，像一个褴褛的苦行僧，憔悴地抛出自己明亮的禅杖。

　　一些葡萄树的叶子已经变黄，晚风吟唱，它们自言自语。深褐色的树干扭曲着，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子，那粗粝的笔触。

　　陪同妹妹进山，或者妹妹陪同我进山，是为了来一位朋友的基地购取两筐阳光玫瑰。这种葡萄，你尝的第一口的味道，就是你第一次晒太阳时暖茸茸的舒畅，第一次闻到玫瑰时甜津津的馨香。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修饰，完全写实。调和阳光的明媚，拈取玫瑰的娇艳。这四个汉字的组合，会让我们第一次面对自己“真实”的阳光以及玫瑰。

　　真实生活中的困扰和烦躁——难与人言。在山色里，我会有一种冲动，打破这重重壁垒。我对寂静的需要是我对抗自身恐惧和愤怒的一种平衡。有时，那爆裂和愤怒从未解决，有时，我会突然跌入巨大的空寂之中。

　　就在此刻，他走出来迎接我们。用时髦的话来形容，国字脸，微笑唇，眼如晨星眉如剑，又刚毅又柔情万种。他引我们去喝茶的时候，他的妻子挎上篮子，准备去园里采摘早已留好的葡萄。她身材矮小却很强壮，做事慢悠悠。她对挎篮子、戴手套、喊女儿带好手电筒这些事情，都极富耐心，轻言细语，轻拿轻放，不带一点嫌恶，更遑论怨气。

　　他慢悠悠地，用娴熟的动作洗净茶杯，再从储物柜里拿出茶叶罐，抓了些许茶叶，投进茶壶，冲上刚烧开的水。第一开茶水，被他泼到脚下的泥土里。这洗茶的水滋滋地冒了几声响，就被泥土吸收了，只是一瞬间的事。泡好茶后，他把茶水分别注入我们面前的杯子里。他的母亲，手里抓着洗碗布，过来招呼一声，笑着去厨房忙自己的去了。他的小儿子，看样子念着小学，并不看电视剧。尽管客厅正墙上挂着的那台液晶电视，屏幕大得装得下一整垄葡萄。并不意外，小儿子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一部手机。

　　我从左到右，看了一圈，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从里到外都透着实用、耐用的泥土味。靠里的一个角落，立了一只花瓶，插着几枝百合，因为房间太大，香味没有平素闻到的那么浓烈，却让我的想象异常活跃，这束花是为了什么理由来到山间一隅呢？

　　我们小心翼翼而又语调坚定，谈论葡萄的种植、管理、收成，说到肥料和农药，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无比坚定地认为自己对化肥配伍的研究心得在宾川没有谁比得上。妹妹适时介绍了一句，他是宾川十大杰出青年之一。他黝黑的脸红了一下，笑着说：“这些没得啥子用。”

　　茶水没喝完，他的妻子和女儿已挎着两篮葡萄回来了。他抬起那长长的腿，率先跳到车前，抽了两个白色塑料筐，来到装了葡萄的篮子面前。他把身子伏低，伏低，再伏低，突然，他把脸埋在那串最大的葡萄附近——深深地吸了长长的一口气。至少有十秒吧。这应该是他专门留着的最后几串葡萄了，而这几串应该是他得意的作品了。他沉静地蹲在篮子和塑料筐中间，小心地举起篮子里的葡萄，轻轻地放置在筐里，柔柔地把这几串葡萄摆出婀娜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轻的新式果农，对造物主的一次倾心模仿。所有果实都是他待嫁的深闺女。从种什么苗、点几朵花、修几根枝开始，都事关四季重大的简单生活。

　　我凝视他的身影，凝视这个鲜活的、缓慢移动的、莹润剔透的世界。在风景开始的地方：付出全部身心的情感，没有告别的悲伤。

　　作者简介：

　　杨艳梅，云南省祥云县祥云一中语文教师。栖于杏坛，乐于文字。幸有作品见于报刊。有作品入选《师兴旷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