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我拿起笔，写下这个题目，却没勇气写下去，一次次拿起一次次放下。可是思念让我再次拿起笔，写了下来。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很多田，种植了小麦、大豆、玉米、花生、棉花。父亲在城里上班，我们姐妹尚幼，很多农活就落到母亲头上。等到收麦时，父亲也会回来帮忙，但父亲不常干农活，没割多少，便要走开，大多还要靠母亲收割。

　　夏天天气多变，为抢收庄稼，我和二姐常常要去亲戚家请人帮忙。等到把小麦拉到场里，碾场、扬场、晾晒。父母整日忙碌，累到无暇顾及我们。有一年农忙，妹妹的小手指不知被谁束了一个皮筋，晚上妹妹说手疼，母亲只说吹吹，便睡着了。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我清楚地记得，父母坐在院子中的枣树下，妹妹站在母亲怀里，我和二姐站在他们面前，父亲忽然站起来，掂起屁股下的布鞋打二姐一下，又要打我时，爷爷一把把我拎走了。

　　尽管如此辛苦，母亲依然非常勤劳，别人家有菜园，母亲怕我们缺嘴，也开辟了菜园。西红柿、黄瓜、菜瓜、天鹅蛋瓜、西瓜，应有尽有。每年暑假，我和妹妹无需做别的事情，只在瓜庵子里专职看瓜。每当夜幕降临，天空布满星辰，苍虫落在杨树叶上，蜻蜓满天飞舞时，就会传来母亲喊我们吃饭的声音。

　　母亲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刚和父亲结婚时，做过村妇女大队长，或是这份经历，让她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晚上小伙伴找我们玩耍时，母亲是不允许的，让我们或者写作业或者睡觉。我们家的星期天亦常是，姐妹四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上学的写作业，没上学的像模像样写作业。

　　农村生活是辛苦而美好的，可有一天，我们对到城里上学充满向往。父母商量后，决定举家搬到城里去。

　　到了城里，家里的田便给了别人种，只有父亲一人工作，生活是难以维系的，为供养我们，母亲做点小生意。烧饭、出摊、来回拿货，母亲如陀螺般旋转着。等到去进货，便需要我们去接她。有一次，我和二姐看母亲还没回来，就回家看电视。不久，母亲回来没看到我们，便责备起来。邻居向她解释了一下，许是委屈许是释放，母亲哭了，颈窝起伏着，豆大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往下淌。世上的生意并不好做，更何况有冤家同行。

　　等我上到高中，大姐二姐陆续参加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略微好转，母亲便不做生意了，身体也日益不好起来。

　　有天，父亲回来说，有人穿线治好了气管炎，母亲很心动。生病的人总是幻想着神术妙方的。那天，母亲穿线回来，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如同生场大病。父亲说两根肠衣从母亲前胸穿进后背穿出。鲁迅先生痛恨中医，我不苟同，但是我痛恨假借中医之名行骗之人。

　　后来很久，母亲用了几只乌鸡和一些补药才逐渐恢复过来。可是身体确是差了起来。

　　我上大三那年，母亲感冒了，去公共厕所，二三十米的路程，很长时间，也不见回来。我出门到单元门口，看见母亲站在半路歇息，我走过去，把她慢慢搀回来。

　　这种状况持续十多年。父亲曾带她去省城看过，说是老慢支、肺气肿。我们那时年轻不懂事，也不以为意。

　　有一年元旦，恰逢母亲生日，我正好回了家。母亲感冒了，生日宴上只喝几口甜汤。我便带她去看，可是县医院不能判断。

　　到了省医院。住院一天后，母亲陷入昏迷，我和二姐在呼吸亚重症监护室门前抱头痛哭。母亲是顽强的，终于挺了过来。事后才知道，母亲幼时肺结核发烧，姥爷没给她看，她自己扛了过来，也就是那时，肺上留下一个疤痕，这次就是那个陈旧疤痕出水引起肺纤维化。县医院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的肺结核，整整三天，一直不敢收治母亲。

　　心理学上说，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身体上的疾病也是如此，母亲的一生都在和她的肺做抗争。

　　出院回来，母亲就不得不戴起呼吸机来，起初她是不适应的，加之父亲的不懂和不配合，没人帮她佩戴呼吸面罩。然而母亲是坚强的，她让我们帮她调整好，不解扣子取下来，睡觉时直接套上，就不需要姐姐晚上再来了。

　　医生安慰我说，维持现状。这终究是个善意的谎言。一天天的，母亲的身体差起来。由于各种症状，姐姐拿着省医的病例带着母亲住遍了县医院的各个科室。

　　尽管母亲如此多病，依然非常疼爱我们。她总给我们讲，父亲当兵时，她抱着我从部队回来，拉着二姐，走了很远的路，委屈了二姐，她心疼。让二姐早早辍了学，她心疼；姐姐来给他们烧饭、上班、照顾家庭，她心疼；她生病，我去陪护睡不好，她也心疼；最小的妹妹，她还是心疼。

　　拖着病躯，依然牵挂着儿女，爱女之心拳拳。那个面罩我也曾尝试过，一股猛烈的风直灌向喉咙，噎咽下去，可她坚持着，就是为了让我们还有一个母亲，还有一个家。

　　然而世上最疼爱我的人还是去了。

　　我无数次从梦中哭醒。她依旧坚强，自己走过水洼，不要我抱她；她让我想她时，去抱抱院子中的石榴树；她笑吟吟地说，她的病好了……心中的苦痛就像蚌壳中埋入的一粒砂，要用思念和泪水一层一层包裹它，不停地研磨，直到变成一粒珍珠，用刀剖开，挖出来，才不会痛。

　　作者简介：

　　王英，供职于江苏省淮安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昆山分院。高级工程师，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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