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十一”小长假于我其实不算长，仅有三天。且这三天的气候丝毫没有秋的高爽，反如炎夏时节，酷热无比。

　　然鸡肋难弃，总归也是难得的假期，哪儿有辜负的道理！遂临时起意，和阿强商量了一下，打算明日一起去老友关那儿钓鱼。

　　想一想，也确实许久没见到关了，虽然目前他在相距不远的邻县，走高速也就四十来分钟的车程。可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五六年前。

　　知道我和爱人以及阿强都喜欢钓鱼，每次通话，从不钓鱼的关都要以鱼为“饵”、一再邀请：“过来钓鱼啊，这边的鱼塘多得很呀呢。我都说好啦，保证让你们玩得过瘾。”

　　几年前去关那里钓鱼的情景犹如昨天。

　　那天上午，我们在塘边挥竿，关就呼朋唤友，邀约了一群人，在农家饭庄里等着陪我们吃饭。到了中午我们钓得正起劲儿，他就一遍遍打电话，一趟趟到池塘旁边催，催得我们心头火起，连声撵他，但他依然执著，面上的憨笑一点儿也不减少。

　　后来我们实在没法儿抵抗他那比天气还倔强的热情，只好一同去了。包间里坐了一大桌子人，推杯换盏，抒情表意，可在我看来，耽误的都是钓鱼的好时光啊，着实令我心疼。

　　这还不说，晚上收钩后，还死活不让走，非得再去喝一场。爱人酒品好酒量差，结果给醉得一塌糊涂。而关也酒意甚浓，让他那漂亮温婉的媳妇儿开车一路高速，“护送”我们回程，路上还一个劲儿地埋怨他媳妇开车技术不行。

　　最后，路口相别，几个年逾不惑犹少年心性的老友丝毫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洒脱，也没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含蓄，三个大男人站在黑夜的路中间，不顾时不时呼啸而来的车辆，自顾自说着依依不舍的话，尤其是喝高了的关，紧紧拽着阿强和我爱人的手，死活都掰不开……

　　那天的那个“别”，硬是分了半个多小时，夜色深深，我们才得以“脱身”。

　　可想而知，晒了一天太阳，喝了两场浓酒，说了一筐别语，行了一程夜路，回到家，尚在担心喝多了的关会不会逞强开车，会不会借着酒劲儿跟媳妇儿怄气……那个累呀，现在忆起还心有余悸。

　　于是这次我在电话里提前跟关“约法三章”：中午不要叫我们去吃饭，晚上也不吃饭、不喝酒，收钩后就直接回来。

　　关根本不听：“咋能不吃饭呢？这个你们不用担心，饭店就在鱼塘旁边，近得很，保证不耽误钓鱼！”

　　我一看不行，退而求其次：“吃不吃饭先不说，但这次先说好，绝不喝酒。他俩都开车。”

　　“咋能不喝酒呢？你开车，让敢哥喝。”——敢是我爱人。

　　“我不会开车。”

　　“那你们就开一辆车过来，让阿强开。”他知强从不喝酒。

　　我真是头疼。非常头疼！真怕好不容易的一次垂钓又变成了像上次那样的大聚餐——虽然，老友相聚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但毕竟此行的主题是钓鱼啊。我打定主意，坚决吸取上次的教训，决不能让关的热情冲淡了这个主题。

　　怕他继续“纠缠”，我毅然决然地强调：“绝对不喝酒！”然后匆匆结束通话。挂断前听到他还在作最后“挣扎”：“敢哥要是不太能喝，这两天先别喝，明天过来再喝……”

　　唉，这个想起来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关，真是让我紧张。

　　第二天，晨色熹微，阿强和他的儿子，我和爱人，我们一行四人便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

　　一路上，与阿强忆着、聊着多年前我们和关在一起疯玩的往昔，一桩一件，历历在目。

　　以前，我常开玩笑地说强和关是我的“哼哈二将”。当年他俩在市军区部队服役，我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彼时都年轻得没心没肺。自从串老乡时“倾盖如故”之后，就开启了青春的张狂模式——

　　他俩常借执行任务之机开着军车载着我拉响警笛满市区兜风；

　　每到周末我就陪着换上便装冒充大学生的他俩去师院舞场“开眼界”；

　　一起享用从炊事班偷来原料自制的各种成功或不成功的美食；

　　在某人恋爱未果的秋天里弹着不太动听的吉它抒发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记得有一次，我听说那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就在他们部队里疗养，内心非常仰慕，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英雄。——要知道，那个年代我们是非常崇拜英雄的。

　　关说，这还不容易？我带你去！

　　于是选个周末，他开着吉普车偷偷载我进去，又找到那个当时名字响彻全国的英雄。

　　我从车上下去的时候，其实内心是紧张的。可是我明显感觉到那位曾经受到国家主席亲切接见的年轻军人比我还紧张。

　　事后我想，大概是看到“司机”同志从“专车”上把我接下来（那时我大概自己还不会开车门），不知我有多大来头，又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生，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见到心中久仰的英雄，我努力按捺住激动，不想让他误会我是什么大人物，就跟他说我是附近学校的学生，是校刊的编辑，仰慕他的英雄事迹，想采访一下，回去号召同学们学习。

　　尽管我亮明了身份，外表憨厚朴实的英雄同志还是很紧张、很腼腆，脸红红的，不敢直视我，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说的是方言，我也没咋听懂。但他给我的整体印象很好：虽然是大英雄，但人很内敛，一点儿也不骄傲，实在令吾辈钦佩。后来，我担心受过重伤的他不能支撑太久，就很快结束了谈话。兴尽而归。

　　如今，虽然早已记不住英雄的面容，但我还时不时忆起那个模糊的身影，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身上的伤痛是否痊愈。

　　也会想起开车带我去的关——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爱玩爱闹的小战士。他笑起来，居然也有些腼腆的样子。

　　“腼腆？啊呸！那是在你们女孩子面前装的！其实他胆儿肥得很！脸皮厚得很！”

　　同在一个班里“战斗”了三年的阿强提起关就“恨”得咬牙切齿，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当兵那几年，净闯祸了，我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帮他收拾！”

　　话是这样说，可提起关，阿强满嘴满眼都是笑意。

　　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充满激情和快乐的日子。

　　我想，这大概就是新时代的战友情吧——相爱相杀、不死不休。

　　后来，他们转业了，我毕业了，我们都在同一个县城工作，各自也都成了家，时不时还能相聚一次。

　　再后来，关调回老家工作，见面的次数就不多了。

　　快到地方了，心里有点儿小激动，毕竟好久没见了，也不知这个超级爱玩、喜欢呼朋唤友、在我俩嘴里“堕落了”的傢伙变了没有。

　　目的地是关的朋友所打理的一个农场，挺开阔。气度不凡的现代农场主领我们过去，指着毗邻的四五个水塘说，都有鱼，都不投喂饲料，你们随便钓。

　　钓鱼人看见水，那就跟见到离别多日的情人似的，个个双眼放光，哪里还顾及其他！以至于迟来一步的关到达后跟我们热情招呼，我们都顾不上应付，都忙着踅摸钓点、撒窝、撑竿、下钩，内心澎湃，跃跃欲试。

　　关还跟从前一个样儿，神采风扬的脸上挂满了笑，一个劲儿地问：热不热？有没有伞？喝的水够不够？还要不要再送些来？

　　我们急着下钩钓鱼，哪有空儿理他，都嫌他在那儿捣乱，最后“极不耐烦”地把他给“请”走了。

　　他倒是没钓心有闲情，一个上午，来回跑了三四趟。

　　到了中午，出现了熟悉的一幕，让我想起了一首经典老歌《昨日重现》——他一如从前，先是一个个、一遍遍打电话，见我们都顾不上接，就冒着酷暑来到塘边蹲守，耐心地苦劝大家去吃饭。

　　我这边喜人的大板鲫一条接一条地上钩，另一个水塘那边阿强正跟大草鱼们“英勇搏斗”，鱼线一根又一根地被拉断……这个时候让我们收竿去吃饭，简直是虐心啊。

　　可关就那样坚持不懈地劝啊劝啊，催呀催呀，磨啊磨啊……最终，我们仍是没抵挡住那颗坚强不屈的心，长痛不如短痛，罢了，先去吃饭！

　　跟上次一样，饭庄的包间里又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我看了真是心中发怵。

　　我一向很排斥来自不同团体的大群人聚餐，总觉得那些相熟的、不相熟的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吵吵闹闹，少有真情实意，不过说些废话，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我只喜三五好友，没有外人，几样小菜，边吃边聊，轻轻松松，自自在在。

　　可这傢伙，每次都要男男女女、三教九流地聚起一大帮子人，酒菜满席，侃侃而谈，言笑晏晏，热情得让人无法消受。

　　有时忍不住“腹诽”：这个爱玩的傢伙，莫不是在炫耀他的朋友多？

　　此时，对着满满一桌丰盛佳肴，我的思路还在跟随池鱼游曳，只想着赶紧吃几口，还接着去钓鱼，毕竟时间宝贵啊。

　　关倒酒出瓶，知我和阿强不喝酒，他就拼命劝敢喝。

　　也不惧啰嗦，三番五次，一再苦劝，其心其诚，令人动容。

　　中间有那么一瞬，我家面黑心软的敢有些不忍，防线眼看就要被溃散。幸亏我及时“出口”，很坚决地阻拦：“这次就是来钓鱼的，绝不喝酒！如果喝酒，等下次咱们专门再聚。”

　　小关同志一看，中午怕是不行了，那就寄希望于晚上吧。

　　我们又非常尽兴地钓了一下午，每个人都收获满满。暮色渐起，我们收钩准备返程。

　　心里清楚，关还在饭庄候着。怕了他的“纠缠”，我们不接他的电话，一直到开车上路，才告知他一声。

　　电话一通，他就反复说：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喝酒。晚上也不吃了饭再回去……这让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真正过意不去的，是我们。

　　不知为什么，回程中我突然感到很内疚。

　　那个人，他没有钓鱼的兴趣，却总是支持我们，每次都“投其所好”，诱惑我们过去找他玩。

　　那个人，听说我们要去，确实开心，因为终于可以见个面叙叙情了。可是我们忙于垂钓，都没怎么用心跟他交谈。

　　那个人，他在饭庄里守了一整天，用心安排饭菜，可我们只匆匆扒了几口，就忙着去享受垂纶之乐了。

　　那个人，他倒酒入杯，反复苦劝，只是为了表达久别重逢的心情，可是我们点滴未尝，让他失望了。

　　那个人，离别时总是依依难舍，可是担心他“死缠烂打”，我们甚至返回的时候，都没跟他当面告别……

　　有时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么一份纯粹的友情！

　　我能给他什么呢？

　　之前逢年过节时还发个信息问候一下。最近几年，固守在这一方校园，沉溺于教书育人，校园外的一切似乎都随岁月渐渐淡远了。于人于物也日益怠惰，时而记起，也便继续搁在心里了。

　　有几次，关都是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述说别后的惦念，还总谦虚说什么自己没有学问，就佩服我这样有才华的人，说有这样的朋友脸上有光，说离这么近也不去找他玩，说他有几次公务过来，也没抽出空约我们见面……

　　其实他自己是一个特有能力、有智慧的人，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朋友遍地，大概源于他总是愿意以真心待人吧。用他老岳父话说：“我这女婿实在得很，别人托他办事儿，他想方设法儿也要办成。”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以前总疑虑他呼朋唤友陪我们吃饭，有“炫耀”其友多、其友高之嫌，现在想想，他并非那种厚此薄彼、以利相交之人，那样的邀约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在其友面前“显摆”我们的意味？

　　虽然，我这一头脑简单的学究乏善可陈。

　　虽然，阿强这个内秀于心外表粗犷的汉子从不会在人前“表扬”他半句。

　　虽然，在他辛苦工作、坎坷创业的过程中我们没有给过他些许帮助。

　　但是，架不住那一份深铭在心的单纯情谊，那一份敝帚自珍的缘份相惜，那一段无可替代的青葱岁月。

　　总有一些人，原本以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后来，不经意间，却成了记忆里的常客。

　　那天关给我们准备的，是藏了二十多年的名酒。

　　据说，酒放得愈久愈醇。以老酒会老友，这份心意尽在其中了。

　　我不懂酒，我懂情。

　　我知道，朋友如酒，经历着岁月的催人之刀和生活的一地鸡毛，还能在心里占据一角的故交，必也如老酒般香浓味醇，每记起时一定是愉悦的、温暖的。

　　或许，是该有一场没有鱼儿“搅局”的相约了。

　　作者简介：

　　郑俊，河南省淮滨高级中学语文教师，淮滨县作协副秘书长。近年作品：《鲍照研究综述》《“高鸿决汉，孤鹘破霜”》等发表；《飘香的岁月》《“呆”在幸福里》等获奖；另有《只语片言 关乎性灵》《守望花开》《钓趣》《渴望阳光》《以何种姿态老去》等见诸报端。有作品入选《师兴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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