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家过年

慧育在线：已是腊月二十二了,放假也几天了,可是今年却一点都不想回家过年.不是家里没法住,前年新盖的农房数间,我们五口人回家也足足有余.更不是公婆待我们不亲,不说平时,就是最近二老也是打电话几次问归期.

今年不想回家过年,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如父如兄如知己的爷爷了,回去总是第一个奔过去要见的那个人,再也不见了……这个爷爷,有着慈父般的情怀.

我师范毕业的第二年,嫁到了他家,那年我二十岁,爷爷七十岁.每次见到我,他总是笑得非常开心,那种喜爱亲近毫不做作,嘘寒问暖,诚心诚意,让我很快融入陌生的婆家生活里,每次我周末从学校回来,就问我关于学校的各种情况,同事相处,学生学习,吃饭住宿……关注之情溢于言表.

他听完后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好好教书,听领导安排,在办公室不要多说话……我总笑着答应,不觉得他啰嗦多虑,反而有被关注的温暖和被关爱的感激,让我深深体会到父辈般的温慈与希冀,从而对平凡的乡村教学工作多出了热爱和敬意.

后来听公婆说,爷虽然是一个农民,但年轻时也在全乡唯一一个巢础厂做过负责人,那时乡里的领导,村里的知青,以及工作队的,都认识他.他性格外向,为人豪爽仗义,帮贫济难,脾气又好,所以众人信服推崇,直到六十多岁还被人请去主持村里的红白喜事.所以他见识比一般的乡村老人多,常让我肃然起敬.

记得那时还没有手机,一次学校给学生照毕业照,我拉着叔家不到十岁的两个闺女一起照了个合影,回家拿给他看时,他开心得眼睛放光芒,给俩小妹说,看恁嫂子待恁多亲!后来他去北京二姑家走亲戚,还把那照片带去让二姑一家看,给他们讲对我的评价,二姑打电话说,你爷好夸奖你嘞.

有时他还会骑车去学校问校长我教的咋样,每每听到校长表扬我,他就乐滋滋告诉人家这是俺大学生孙媳(那时代考上师范在乡村就是大学生了).回来把好评转述给我,说人家看起咱,咱可得更卖劲儿干哪!

这个爷爷,有着兄长般的担当.

婚后一年多,儿子出生了,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出生就睁着一双黑油油大眼睛一切健康的孩子却在五六天后突然唇脸发青,全家人惊慌失措,赶紧送孩子去县医院,留下我和爷爷在家,我哭得泣不成声,爷对我说,霜,别怕,别看爷七十了,有啥事,爷还像四十多一样能扛,不怕!

后来,因医院误诊,儿子低烧近两个月才在郑州得到控制,但医生断言,孩子将来语言会有障碍,反应慢于常人……晴天霹雳,击碎了我初为人母的心!爷老泪纵横,两天没有说话,第三天,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用颤抖又平静的声音劝我说:有爷在,天塌不了,咱给孩儿看,钱不够,爷给你借!

此后多年,因为病儿的缘故,我每每心绪低沉,愁容满面,他常跟我的公婆说要更加善待我,理解我的心情,说这闺女不容易,来咱家了就是咱亲闺女.甚至对兄弟妹子都这样交待,跟北京的姑交待,有能力多关照我的儿子,没能力多话语安慰我,因这不怕事有担当的爷爷的缘故,婆家人对我和儿子更加关爱.

这个爷爷,有着知己般的善解人意.

受家父影响,我们兄妹几个都爱读书,养花,听曲.爷爷发现了我这些爱好,十分惊喜,说他也有这几种爱好,并能说出好多种花草的名字,习性,给我背他记忆的唐诗,讲他年轻时的琐事,人生经验,和我讨论《三国演义》《水浒传》,讨论时任的国家领导人,说起他认识的中小学校长.

无数次鼓励我心胸放宽,孩子三岁时他安慰我七岁就好了,七岁时安慰我十岁就好了,十岁时安慰我十二岁就好了……我知道,爷这是在用数字给我安慰,正是这样的安慰鼓励,支撑我走到现在.

我因此深知,人就是靠精神的鼓励撑过命运的各种剧痛.而给你精神鼓励的那个人,就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再后来,叔家唯一的儿子在二十七岁那年突遇车祸身亡,全家悲痛欲绝,瞒着爷爷,把他送到数里外的大姑家.一个月接他回来,我去看他,他一反往常笑眯眯的模样,于长久的沉默后突然流下泪来,继而痛哭失声.他哭着说,你们都瞒着我,其实我早知道了,恁大姑他们偷说,我听见了,我虽说八十多了,可我不聋不瞎不傻啊,我也装作不知道,怕你们这些孩儿们操心我.可我这心老痛啊——咋不让我替你那小兄弟去……我本是想着劝慰他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陪着他泣不成声.

前年,我和老公见老家房子确实很旧了,加上村民们都在盖房,就也在公公建议下盖了两层的农家房,我听说东上位在乡人心目中最尊贵,就把东上位那间卧室让爷住.他可开心,说,爷九十多了,做梦也没想着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新房子.农村老人都是住偏房,你俩多看起恁爷吧!你俩忙嘞真不赖!说得我俩都大笑起来.

去年春天,我那二十五岁的儿子和同龄的老实媳妇结婚了,爷高兴之余,跟我聊了很多,最后说,霜啊,你心劲强,不服输,像爷.可这往后,你的负担可是老重啊,爷是有心无力了,有孩子了,提劲儿好好教育,说不定命就翻身啦.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要是还是以前那种大家庭,爷就指派你当家里领头人,有能力,有担当.一番话,就又把我对家庭前景的惶恐之心鼓舞得乐观起来.

然而命途再遇坎坷,媳妇孕六月却意外流产,到郑大一附院也没能保住.我那时除了照顾媳妇,还身兼多职——毕业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即将到来的营养师考试,使我身心俱疲,内忧外困.可刚从郑州医院回来,却又听到爷爷入院的消息.

所幸只是皮外伤,老公他们日夜护理着,第十一天时,说好下午出院,头一晚我老公陪着,还和爷开心聊天,可中午时分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快来见爷一面.我一听,惊慌忧惧,飞奔下楼,打车赶到医院,爷却已因急性心梗西去了.陡转的情形,使我无法言语,泪流满面.

及回老家送葬,看见躺在灵床上的爷爷和那飘忽的油灯,点燃的烧纸,知道这个温慈的老人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所有被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全部涌出,放声大哭.

我的爷爷,我如父如兄如知己的爷爷猝然离我走了,是年他九十七岁,我四十七岁.

也许,就连家人们,也不能完全理解我和爷爷的感情吧——命运乖张,是爷爷二十七年来一直在听我倾诉,给我鼓励,给我壮胆,我才跌跌撞撞,一路上在"放弃"与"拿起"之间反复纠结苦痛,熬到今天.而今,这个精神支柱轰然坍塌,如何不痛伤哀婉,哭天抢地?

聊可慰藉的是老家祖坟所在的麦田被村人承包,成了果园.爷爷下葬之后,七十多岁的大姑父说,好地方啊,像花果山,你爷爱干净爱花草,一定可趁意!

爷,你听见了吗?

那天,晴空万里,蓝天白云,宛如青海.

那夜,雨声滴答,润泽坟墓,惠及子孙.

仁慈的地母啊,恳请您护佑我的爷爷,使他在彼世万千周全!

作者简介:

孟笑霜,长葛市十六中语文教师,中小学高级教师.许昌市优秀班主任,长葛市优秀教师.二十七载,执教乡野,洒脱随性,敬业乐业.侍花弄草育桃李,笑傲人生霜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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