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世界的西班人》虽写人物，但通篇就是散文诗。希梅内斯的语言充满了色彩，又灵动不拘，依循直觉快速勾勒，又朦胧、写意，有着不可名状的美。

　　书的目录，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人名，那都是与作者有过交往或照面，并被他几笔勾勒出来的一个个“人物漫画”，虽然希梅内斯将这些人物归类为纯净的亡灵、“九八年一代”及其他年代的市井小民、名人和隐士、魔界的可怕人物，但在实际的行文中五类的界限并不分明，只见一个个形象各异的人物活脱脱地跳将出来，带着朝露晨曦，给人直觉的美感。

　　“那是乌纳穆诺先生正从山岭间走来吗？他径直向我们走来，好像俯冲的雄鹰或芬芳大海中一只海豚的行迹路线。”他的人物直接出场，带着光芒。“佩德罗·萨利纳斯就在这里，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火红的花和果实一簇一簇，在树叶间若隐若现……他要让永恒的太阳变绿，让宇宙间明净的五月开满花朵。”

　　“厄内斯提娜·德·尚波尔辛是刚从哪片燃烧的、危险的欧洲黑莓丛林逃脱出来的吗？她的诗歌原野无疑将是黑色的，周围立着葡萄藤做成的篱笆，只盛开着红色的花朵。”直觉和潜意识里的意象，顺着彼时的感觉从诗人的血管里流淌而出，没有来龙去脉，直奔要害，却不突兀。

　　“费尔南多·维拉为什么总是如此惊慌？”如此地，他就开头了，直入主题、现场，呈现自己独一无二的感觉，动态的轮廓和气氛一下子就勾勒了出来。他直接以诗歌的语言切入，将人物写成了散文诗，他的句子从源头溢出，带着原始的纯净，又在不停地变幻着色彩，那是一片迷漫的诗情，亦是他最自由发散的领地，这些写下来的文字，在一排排地生长，遇见阳光，花就开了。

　　他看到安东尼奥·马查多“沿着杂草丛生的红色小径绕着一栋古的塔楼走来。他步履维艰，仿佛不想踩到路上的小花，这些小花一定是为了他才从银色的天空坠落到人间的。”“他看到费德里科·德·奥尼斯“胳膊下夹着鼓鼓的公文包快步走着，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压着太阳穴，试图让不安的大脑冷静下来，脸上不自觉地做着各种表情，一边走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吃着他的甜点、葡萄、面包和奶酪。这位绿草丛里长出来的英雄！……他仍是那个萨拉曼的小男孩费德里科·德·奥尼斯吗？”“他看到胡安·何塞·多门齐纳“慢慢走在塞拉诺大街上，正穿过一排枯萎的洋槐树。他的胳膊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几个小孩拽着他的手，像拽着生命纤细的缆绳。”这些，均有着电影般的画面感，抽象中有具象，用绘画的语言就是“兼工带写”。

　　希梅内斯是一个速写好手，奇异的念头赋予他的文字以不同寻常的美。画家所画、作家所写，全是他“看”到的，那是一双内视的眼睛。他所有的文字，都是他头脑中的瞬时意象。

　　他说他喜欢塞拉芬娜·努涅斯“这株直立或坐立的棕榈树，这个“卓越的十四行诗人！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古巴女人，用微笑和哭泣在崭新的光明之地寻找出路，她要逃离这里，因为光明将在另一个地方绽放。”他看到拉斐尔·阿尔韦蒂被伟大而美丽的安达卢西亚母亲带着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海浪安慰着，“这些海浪混合了三个国度的生命。突然，他那像雨伞般折叠起的笑容又再次撑开来，绽放在所有地方。”

　　阿莱克桑德雷·梅洛是一面镜子，在他自己的海水中映射出他的天空和他的山脉，“这位安静的、全塞维利亚最优秀的诗人正带着春天般健康的笑容在飞翔。”清新的句子，带着天然透明的质地。有时候，他的文字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带着朝露带着霞光带着初醒的原始、混沌和天然野性的生命力。

　　天赋，都带着理性拉不回来的洒脱与奔放。

　　有的名字下，只有一行文字，比如埃尔·格列柯，“如同在日全食的黑暗散去后，太阳和月亮同时发出的耀眼光芒。”——希梅内斯用一句话去描述——那是诗人的直觉，多余的，没有了。写到莫伦特，希梅内斯这样开头：“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几点钟来，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离去。我只知道他们在那儿，他们经过，他们聊天，他们玩耍……”这样结尾：“莫伦特急匆匆地穿过晨间结霜的草原而来。”全部写完，不足200字。是的，我们怎么可能跟得上诗人的思绪呢？我们也不要用我们的思维去限制他。

　　希梅内斯对颜色如此敏感，他的文字，不时地让人联想到色彩斑斓的水彩画。他说鲁文·达里奥的写作技巧源自大海，他依照大海的形态塑造诗句，他的彩虹、他的竖琴、他的星星都属于大海。弗朗西斯科在万物之中，万物也在他之中，“又或许，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道光，一道可爱的光。”

　　何塞·亚松森·席尔瓦的诗歌天然而纯粹，是用手指写有天空的，具备肖邦所谱写的夜曲、前奏曲和练习曲的美感。费尔南多·德·罗斯·里奥斯常有的笑容再次绽放开来，一直延伸到春天帚状砾芥的根须里，那里有愉快的小鸟和清爽蔚蓝的风。诺拉·博尔赫斯是叶中的山茶花，羽毛中的白色鸽子，她言语温柔，像是阿根廷流浪者奏出的乐声。

　　罗莎·查赛尔是舒适、闲散、任性、自由的玫瑰，专注于自己诗歌里的文字、感觉和能力，带着两片叶子、两种翅膀和一个手环钻入风中。玛尔嘉就像一块磁铁，连她自己都被吸引。胡利娅像一朵大丽花，但体内却生长着一朵紫罗兰，她被包裹在一层紫色的、柔软的纯真中，身上带有紫罗兰的清甜香味。帕洛马雷斯侯爵张着塞维利亚的翅膀，啼叫着欢迎我们。曼努埃尔·雷伊纳身上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光芒，他是西班牙的高蹈派诗人，是大理石和玫瑰花。索罗利亚拥有大自然的力量，像海，像风，像火，他的色彩是介于衣服和灵魂之间更内在的一种……

　　看似随意的着笔之中，凸显着每一个人的个性。在他笔下，阿方索·雷耶斯是所有亟待拯救之人的拯救者，是墨西哥优良榜样与深厚友谊的传承者，是慷慨的给予者，本哈明·帕伦西亚体内带有春天的视觉，其中蕴藏着愉悦而幸福的节奏，但有时仍会因季节的交替而困惑迷茫，他错综复杂的血管缠绕成抽象的霓虹，难以靠近，他以此来捍卫那些“伟大的”东西。

　　厄乌赛比娅·戈斯麦拥有最初的魅力和最原始的感受，也幸运地拥有她那个种族的所有优点和权利，因此她可以由着性子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却还能让自己安然无恙。本哈明·哈尔内斯面带笑意，来来去去，将她拥有的、曾拥有的和将要拥有的全部交给我们，在夏夜繁茂的星空，在阿尔哈玛石砌的城堡旁，在最后一棵杨树圆形的阴影下，她笑得那样开心。

　　胡里奥·安东尼奥带着满足、仁慈和全部信仰，日复一日地将自己的鲜血输送进那些冰冷的、贪婪的、不知足的石头和青铜里。古斯塔沃·阿道夫·贝克尔的现代性体现在他的颂诗和印象派的爱情抒情诗中，那才是空前绝后的永恒花朵。不知道上帝还对哪位作家或诗人像对乌纳穆诺那样好，那样多变，乌纳穆诺随时都与上帝一体。圣地亚哥·卢西尼奥尔讲话时像在唱歌，在起波浪，他不修边幅，执迷不悟，却又无比自然。有人说何塞·莫雷诺·比利亚的声音来自巴赫，希梅内斯说，“也许吧。我觉得他本身就是巴赫谱出的旋律，他用生命在唱属于他的咏叹调。”

　　听上去多么美好，再没有比拥舞着天性游弋更惬意幸福的了。回到文字，是否便回到了自己？文字是他的灵魂故乡吗？与文字接触的刹那，百合花全开了。他活在诗的世界里，他自身就是一首诗吧？希梅内斯的文字是自然流淌的，如哗啦啦的小溪泛着亮光。打开书本的刹那，便迎来了光，阅读的此时，已然是笼罩在夺目的光亮中了。

　　光泽感应光泽，美好吸引美好。他的情感总是如此饱满，饱满到一个句子无法容纳，需要浪花一浪浪打来，让人感受到汹涌的大海的力量。希梅内斯以诗歌的方式看人看事，以绘画的语言、想象去写随笔，其中便充满了灵性，他的文字带着天然的激情、浪漫与唯美，在不加约束地飞扬。他接连地使用排比句，以此强化他的激情，达成堆积渲染的效果，而这渲染却不是刻意的。他说达马索·阿隆索的诗歌“存在于他的眼中，他的肩膀上，他的膝盖里，他的口中。”这些排比句，如生命的纹理，自呼吸中出。他色彩斑斓的描写是他丰富内心的影射与流溢，那些句子，如奔突的小溪，带着叮咚的清澈与欢快。

　　人还是那些人，然而一经他描述就全然不同。

　　当然，诗人也并非不明是非地一味歌唱。起初，诗人感到佩德罗·萨利纳斯身上最珍贵、最诗意的是他的色彩，可是“1923年的那个萨利纳斯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他被冲昏了头脑。现在他策划阴谋，插手一切，参与政治，变得自私而虚伪，懦弱而胆怯。”

　　全书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我仅“认识”的三个人——聂鲁达、达利和毕加索中的前两位，在他的笔下也不甚完美，聂鲁达的“不负责任已经频繁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萨尔瓦多·达利虽然未被希梅内斯全盘否定，但也少有地被他称为“黑暗画家”，“裸体的他从谎言之井中冒出，像一块污秽的火炭。”唯有毕加索得到他的赏识，他说，毕加索带给他新的灵魂。

　　无论赞赏、批评，这一个个熟悉抑或陌生，更多的是陌生中带着拒绝的人名被我愉快地读了下来，实在是出乎了意料。那是作家天性和天赋的魅力。这些人名隐去，或终不会留下痕迹，但这些句子留了下来，在内心激起不绝的美感。

　　人物之外，他笔下的景色更是美丽绚烂。他的情绪和感觉都带着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他的调色盘里，色彩随时都在被自如地运用。“在遥远的马德里那个光芒四射的黎明”，是否有着荷马史诗的意味？

　　他的文字，处处斑斓。他的语言，有种诗歌、绘画和音乐混合交响的美。（《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希梅内斯著，陈华、葛凯迪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第1次）

　　作者简介：

　　陈艳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编审。著有随笔集《紫竹笔记：我的园子，我的花》，“漫漫经典情”丛书《艺术卷：美轮，美奂》《文学卷：且行，且歌》《哲学卷：觉知，觉醒》《自然卷：安然，安在》，“书之爱”丛书《书中岁月》《纸上情怀》，“书文化”丛书《书与人：随遇而读，自在欢喜》《书与城：家的记忆，生命的河》《书与生活：锦上添花，生活很美》《书与艺术：为美而生，与美同在》，“笺边琐记”丛书《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时光》《那些地方》，《读懂美国：行走在现实与书本之间》等。作品入选《语文主题学习》《师意盎然》《师墨飘香》等多个选本。同时修习国画，作品入选“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当代五十位中青年作家书画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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