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晚霞抹红了半边天，小村奏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女人家里却黑着灯，锅灶里冷冷清清。男人在屋里咽口唾沫，用拐杖敲着板柜，送出几声暴戾的吆喝：“他娘的，烧饭啊！饿死老子啦！”

　　女人斜倚在月台的墙角，发出细弱的呻吟，似乎男人的拐杖还在她背上胡乱地敲打。

　　男人大她13岁，满脸络腮胡须，性情跟外表一样粗悍。从女人跨进他家门槛第一天起，男人便说一不二，动辄就是棍棒伺候，这不，女人跟他提出借钱给大哥治病，便又享受了这顿胖揍。

　　后背的疼让女人又想起男人的断指，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她的心里便也越发疼得紧。

　　年轻的时候。女人干完家务活，梳洗干净，头发挽成髻，刘海儿齐齐整整，站在门口买大枣。卖枣的后生头发抹得溜光，皮肤嫩白，边秤枣边嬉笑说：“我卖大枣常串这十里八村的，揍看见大姐这一个利落的俊媳妇，读书人叫什么来着？‘秀色可餐’。得，我也不要钱，大姐抓一把去，保准叫你甜个大跟头。”

　　女人就笑，一对笑眼瞅着后生笑。男人回来了，恰巧撞见，虎着脸上去夺秤杆，“好个二流子调戏我娘们，看我不整残了你！”卖枣的脸色刷地变白，泥鳅一样溜开了。

　　男人骂：“臭娘们，哪个女人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甭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往后再跟野男人搭讪，小心你的狗腿！”胡子一颤一颤的，两眼射出凶光，抡起巴掌在女人脸上烙下了五指印。

　　女人捂着火辣辣疼的腮帮，长嚎了一声：“娘啊，我好委屈……”

　　“你还委屈？老子再看见你跟人耍贱，揍是这个结果！”说罢，男人手起斧落，剁掉自己左手中间的两个指头，鲜血立刻淌了下来。男人咬牙瞪视女人。女人呆了半晌，突然醒悟似的猫下腰去拾地上的指头。指头被狗叼着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之后村里人听不见女人的笑声。

　　新房子盖起来了，给儿子娶了媳妇，但熬成婆婆的女人被男人辱骂殴打的机会一点也没少。

　　月亮升起来。星星也次第登场。衣襟也不知是被露水还是泪水打湿了，女人觉得冷，缩了缩身子。耳边响起隔壁三婶的话：“再闹揍跟他离婚，看他打谁去？”

　　“离……？三婶挨过……三叔打吗？”

　　“咋没有？没轻没重地打。”

　　“那你咋不离呢？”

　　三婶脸红了，说：“我，要离的时候，又想起那口子的好来了。”

　　女人叹了口气：“当媳妇的都挨打吗？”

　　“咳，大半辈子都忍了，那揍忍着吧。要不能上哪儿去呢？这大把年纪的，不把咱休了，就得烧高香了。”

　　女人又想起老五家的儿媳妇被骂了一顿跑了，她咋那不禁说呢？我也……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人家年轻，我哪能……第二天一大早，男人发现女人不见了，村里到处找。二嘎子说：“你媳妇跟小白脸过好日子去啦！”男人瞪大双眼，胡子翘得高高：“她敢，臭娘们跟我过了40多年，你听她冒出过半个不字吗？”

　　三天了，男人吩咐儿子去亲戚朋友家找找，都没音信。

　　又过了几天，儿子耐不住了：“爹，咱们去电视台播寻人启事去。”

　　“啥？王八羔子，你想叫城里人都知道我给媳妇打跑啦？”男人拐杖捶着地，“去，你到处转转，饭店、旅馆、连搓澡堂子都仔细找，看见她揍把她整回来。”

　　半年后，医院的职工宿舍里，女人数着一沓子钱，心想：用刷盘子挣来的钱干点啥好呢？种地不挣钱，那四亩地就不包了。要不养些鸡，过年的时候卖个高价，挣上一笔，给死鬼买一堆补品……也不知道死鬼咋样了……儿子偷偷递来消息，大舅病重了。女人用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钱，迈进了大哥家的门槛。

　　大哥躺在炕上，头直那儿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男人用毛巾给他擦着脑门，一偏头，愣住了。

　　女人也怔了一下，扭头便朝外走。

　　“三妹，别走。”大哥微弱的声音，“你饶了三妹夫吧，他知错了。”

　　女人眼睛潮潮的。

　　“三妹夫凑来5000块钱，叫你大嫂抓药去了。”

　　女人的泪水顺着面颊哗地流下来。

　　男人“扑通”跪到女人面前，拽着她的衣襟，低声哭嚎：“我错了，跟我回家吧，你看我都瘦成细杆了，咋不心疼呢？大家伙儿可都笑话咱俩没正经呢。”

　　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

　　男人胡乱扯下褂子，举起右手：“我发誓：我要是再打你，揍不是人！我也学习古人，光着膀子认错。”

　　儿子嘀咕道：“那叫负荆请罪。”

　　女人的嘴“扑哧”一声，没忍住。

　　傍晚，女人坐进儿子的电动三轮车，赶在回家的路上。女人的旁边，斜靠着她的男人。

　　渐渐地，月亮升起来，光辉洒在地上、树上，也洒在车上和他们的衣襟上、脸上。

　　男人拉了拉女人的手，那手也是温温的。男人说，你快看，那月亮……

       作者简介：

　　刘红军，河北省迁安市职教中心语文教师，河北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林》《安徽文学》《山西文学》《海燕》等报刊，多篇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各类选本、排行榜。荣获《小说选刊》全国微小说精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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