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的伟大，一世的哀愁

　　——读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艺术全集》

　　读完罗曼·罗兰的《米开朗琪罗传》，读完蒋勋的《蒋勋破解米开朗基罗》，该读读大雕塑家本人的文字了。好在这本《米开朗基罗艺术全集》绝大部分篇幅不是他人杜撰，而是米开朗基罗自己的手笔——书信和十四行诗。

　　不知是翻译的原因、自己领悟不够，还是艺术家本就有着不一样的语言和思维，那些诗歌略感晦涩难懂，读来并非琅琅上口，但从一字一句间依然可以捕捉到艺术家的心情。

　　诗歌或许是最适合表达爱情的。虽然罗曼·罗兰曾以悲悯的笔调在《米开朗基罗传》中说米氏几乎没有一天与爱情相遇，但米开朗基罗在自己的十四行诗里诉说的似乎只有爱情——这些诗多数是写给他爱的侯爵夫人佩斯卡拉（即维多利亚·科罗娜）的，诗句虽然拗口，但反复出现的“火焰”“热情”“燃烧”乃至“美丽的光线”，依然让我们感受到艺术家内心的灼热，在那或痛苦或哀愁，或无望或期待的日子里，爱情无疑曾将他照亮。

　　我在你眼中看见了挚爱，

　　它用世俗言语无法描述，

　　但心灵能找到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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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地上，如果我真诚爱你，

　　我就会与上帝同在，即使死去，也会甜蜜。

　　他的诗歌常常自然地以“夫人”开头，那是他有关爱情的独特表白，就像那个“夫人”正坐在他的对面。而那个“夫人”也像他一样对自己有过哪怕瞬间的爱恋与倾慕吗？答案如他的诗歌一样模糊。

　　亲爱的，我知道你真的了解

　　我为了你的甜美而来：

　　你知道我了解你，你知道我没有变心

　　但为何渴望的会面姗姗来迟？

　　如果你的确给了我希望，

　　我内心的渴望的确是真的，

　　这样，隔在我们之间的墙会因此倒塌。

　　谁要是将悲哀隐藏，谁就会带着加倍的痛苦生活。

　　如果这样，我的爱人，我宁愿独自爱着你。

　　如果你觉得最爱的是自己，不要悲哀，

　　因为心灵只是渴望着心灵，

　　这就是你的美对我的爱情

　　显示出人类可知的朦胧心灵，

　　但谁又会知道死亡呢，这可是人所必学之事。

　　他期盼，于是他痛苦。艺术家超离了现实的爱或许无望无着，然而他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将它留下来，依然，用自己的双手和心力，将美丽的一切连同爱人的面容雕刻在记忆和时间的深处。他，要尽自己的意志让这一切永恒。

　　夫人，怎么会这样，每个人都已看清楚。

　　时光飞逝，真理逐渐浮出水面，

　　可在石头里的生命比起

　　已化为尘土的雕刻，年岁大了许多，

　　事实上，收获小于所失去的。

　　人类的艺术让自然折服，

　　我知道，那个美丽的雕塑证明这是真的。

　　时间和死亡仍然在挑战律法，

　　因此，给我们两次生命吧，

　　我希望我做一个画家和一个大理石雕塑家。

　　你的脸和我要展现给世人的一样，

　　我们死去多年之后，

　　在他们眼中，你是那么美丽，我却如此伤心，

　　但我心甘情愿地爱着你。

　　爱情，曾给他带来不安与折磨，但爱情，毕竟以最热烈的方式拨动了艺术家的心弦，勾引出灵魂深处更为丰富的情感，即使痛苦，即使无奈，也是上天难得的馈赠。

　　今天，艺术家连同他爱的女子一同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而那刻在大理石上的面容和写在诗歌里的影像却已永久定格在了时间的深处，如艺术家想象的那样，在罗马，在佛罗伦萨，在巴黎，在每一个热爱艺术的国度和人们的心里沟通着情感，激发着热烈，被世人欣赏、感叹或凭吊，带着感慨与悲悯，撞击出人类悠远、共情的声音。

　　为了米开朗基罗，也让我们感谢艺术家诗歌里的那位“夫人”吧。潮汐退去，是一片美好的想象。

　　阿斯卡尼欧·康狄维作为与米开朗基罗有过密切交往的作家和画家，在《米开朗基罗的一生》中说，米开朗基罗的爱情观是柏拉图式的，不知道是无望的爱情促成了他柏拉图的思想，还是他柏拉图的思想导致了无果的爱情，一切纷繁，俱往矣。

　　诗歌之外，书的后半部分是艺术家以家书为主的书信，让我们从家长里短中看到日常生活和内在本质的米开朗基罗。书信的内容主要是处理一些家庭事务，包括置地、购房，劝其父亲如己所愿无忧生活，劝其兄弟娶妻生子以后继有人，字字有情，句句有义，无不流露着艺术家天性的善良。米开朗基罗不仅对父亲百依百顺，极尽孝道，为兄弟操心劳力，极尽手足之情，对陌生人也常怀悲悯之心。在自己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他还时不时地对有难处或穷困潦倒的陌生人解囊相助，在寄回家乡佛罗伦萨让弟弟或父亲代为保管的钱物中，他常常嘱托家人留出一部分捐赠给需要的穷苦人。

　　艺术家大概都是善良的，缺少了这人间的善良与悲悯，是断不可创造出震撼人心的大艺术的吧。

　　在少数书信中，米开朗基罗也谈及艺术，透露的都是自己对于艺术的担当与使命。在圣彼得大教堂在建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回绝佛罗伦萨侯爵召唤他回去的指令，在工期并不顺畅的情况下咬牙坚持到最后。他对自己的方案有着坚定的自信，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方案被粗俗或愚蠢的方案取代而在建筑史上留下遗憾的作品，他要看着它完成。迫于压力，并无绘画专长的他接受了西斯廷大教堂的天顶画创作任务，然而他以惊人的天赋和不懈的劳作将它完美地完成，站在画下的梯子上，他终日仰头作画，脖子都变僵硬了，以至于在画作完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吃饭都无法低头。在年老多病之时，他还以自己现有的心力为艺术作着最后的努力……

　　而有关艺术的更多细节，阿斯卡尼欧·康狄维在书的前半部分讲述得更为具体，阿斯卡尼欧·康狄维作为同时代熟识艺术家的人，他看到艺术家生活的简单和对艺术的执着，记述了艺术家因着艺术的起起落落，也使我们有机会从一个侧面了解到艺术家的更多信息。阿斯卡尼欧·康狄维曾与米开朗基罗谈起他的作品《哀悼基督》中的圣母为何如此年轻的问题，米开朗基罗的回答是独特的：“你不知道吗？这个纯洁干净的女人保持着观众的新鲜感远比那些不纯洁干净的女人要长远得多。对圣母来说，即使有最小的不道德的欲望也会伤害到形象，这种看法很过分吧？我也向你指出，圣母如此年轻美貌并不是难以置信的，除了自然的方法保养以外，她应该也受到天赐神力的优待，以向世界证明母亲的贞洁以及永恒的纯洁。”

　　谈及圣母怀中死去的圣子，米开朗基罗说：“这个作品展示的上帝之子，就像我制作的那样，有着人类的身体，并且除了罪过以外，也如所有普通人一样有着责任和义务：没有必要在神的身上隐瞒人性，相反地，应该把他放在一个最自然的状态中，并且展示他当时确切的年龄。因此不用怀疑，想想看，我制作了一个神圣的圣母，上帝的母亲，与她的儿子相比，她本该呈现的年龄是稍微比一般情况下年轻了些，而我给她儿子的是自然年龄。”在圣母像上，米开朗基罗亦寄托了他的美好理想。

　　然而，大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又将自己塑造成了怎样的模样呢？印在这本书封面的头像据说是米开朗基罗的自画像，我不知道艺术家为何要如此真实地描画出自己的形象，真实中带着残酷——那悲苦无告的眼神里仿佛装满了一世的哀愁与不幸于瞬间击透我，因无限可怜而使我不敢直视，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这世上还有比米开朗基罗更可悲悯、更令人同情的吗？

　　艺术家的作品已在时光中愈加地不朽，而艺术家，却将这目光留给了我们，此时我的脑海中不禁再次浮现出他的十四行诗：

　　我们死去多年之后，

　　在他们眼中，你是那么美丽，我却如此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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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世的伟大，一世的哀愁。（《米开朗基罗艺术全集》，米开朗基罗著，林瑜编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1次）

　　作者简介：

　　陈艳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编审。著有随笔集《紫竹笔记：我的园子，我的花》，“漫漫经典情”丛书《艺术卷：美轮，美奂》《文学卷：且行，且歌》《哲学卷：觉知，觉醒》《自然卷：安然，安在》，“书之爱”丛书《书中岁月》《纸上情怀》，“书文化”丛书《书与人：随遇而读，自在欢喜》《书与城：家的记忆，生命的河》《书与生活：锦上添花，生活很美》《书与艺术：为美而生，与美同在》，“笺边琐记”丛书《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时光》《那些地方》，《读懂美国：行走在现实与书本之间》等。作品入选《语文主题学习》《师墨飘香》《师意盎然》等多个选本。同时修习国画，作品入选“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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