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 生

　　林先生自个儿开了个药铺——那地方管医生叫“先生”——头疼发热的小病治得，月子病、肝病、痨病等疑难杂症也治得。

　　林先生白衣玄裤端坐桌前号脉、写药方：蝇头小楷，个个眉清目秀，被小孩拿去当字帖——逢上春节还会写些福字、春联送病人。他习惯边写边唱：连翘、荆芥、淡竹叶，芦根、桔梗、金银花……腔调沙哑、苍凉，从耳朵入心，会让人想起明明暗暗的岁月，心里会兀自感叹——围观的人中，有看病的，也有听唱讨字的。

　　每年四月初八前后，病愈的患者会从各地赶来还愿，白天敲锣打鼓送上礼物和匾额，上面写着：悬壶济世或华佗在世。晚上，就在林先生的家门口请一场电影，整个村庄就沸腾了。请电影的人说，第二条命就是林先生给的啊，说着就哽咽了。林先生只是微笑着摆着手，说，应该的，看电影吧。

　　攒了些钱，林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爱收集一些字画：岁寒三友啦、花鸟虫草啦……一一裱装好，挂在他诊室的墙壁上。入内便觉墨香、药香缠绵交织，让人神清气爽，忘记俗世烦扰。夜深人静，人皆散去，林先生独自对墙凝视，而后紧紧闭上了眼——四十年前那场大火前，他也是这样紧闭双目……

　　几个戴袖标的人抄了他的家，从屋子里搜出了许多藏书——除了《诗经》《楚辞》《乐府》《千家诗》《封神榜》《荡寇志》……还有他用蝇头小楷写的读书笔记……十几大木箱书，在火中像千万只逃窜的飞蛾，照亮了大半个村子。

　　待他发疯跑回家，看到一床零乱，妻儿嚎哭，方知一切都完了——他收藏的字画缝在了被子里：郑板桥的竹、傅山的字、齐白石的虾……他的身子登时被抽空，晃了几晃，瘫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先生缓缓睁开了眼，却是盈盈泪光。多少年过去，这些秘密却依旧隐隐生疼——只留给他一个人反刍。可第二天一早，他又目光炯炯地坐在诊桌前。

　　一日，林先生遇见个病人，面黄如土，捂着胸口说胀痛，整宿睡不着。林先生号完脉，察了她的舌苔，半晌无语。问她男人做甚，她一听泪就下来了，说那个死鬼，瘫在床上几年了。林先生开了药方说，先调一下，但最近要去大医院查个片子。

　　她听后默坐了一会儿，艰难地走了。

　　两周后，她又来，手里拿着片子。林先生一看，面色凝重。

　　女人说，俺知道得的是绝症，哪有钱住院？但俺信你，就喝你的药吧。说着，从棉布单里取出一件物什，说自家藏了幅画，能否卖给林先生换药。

　　她小心翼翼地抽下灰白的布套，小心翼翼地拍着上面的浮尘。画轴慢慢展开，林先生的内心被闪电击打了一下——这幅《鹰》，他太熟悉了——雪白的鹰立在苍松之上，扭颈向后，鹰嘴如钩，墨色，鹰眼淡黄，犀利威严，藐视万物。鹰的眼珠是黑的，有一个小小的破洞。那是儿子小时候用一根燃着的火柴头戳的。当时，他心疼得要命。

　　林先生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说，这画我要了！

　　感恩地跪下。

　　能带我见见你男人吗？

　　女人同意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蔫蔫地躺在堂屋西侧的床上——林先生还没开口，那人居然颤抖地喊了一声“老师”。

　　林先生愣住了。

　　“老师，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人！”床上的男人眼里滚出了泪珠，就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娘，一边用手拭着眼泪，一边叙说：“当时，我和副队长把九幅字画翻出来，一人分了一幅，剩下的都上交了……报应啊，我五年前得了中风，就落成这个样子……”女人坐在旁边不停地抹泪。

　　“过去的事，不讲啦。”林先生也坐了下来，几十年前的风雨瞬间从他眼前飘过……

　　他本来是教书的“林先生”，但因为一件小事，就放弃了这个职业。

　　他用戒尺打了一个学生。

　　那戒尺，黑檀木的，一尺三寸长，三指宽，半指多厚，是他父亲（私塾老师）留下的。一戒尺下去，手面肿得就像个气蛤蟆。

　　那天，村子里有户人家娶媳妇，迎亲的队伍走过，霹雳啪啦放了一阵鞭炮，那个学生溜出去捡了几个炮仗，点着了扔在厕所里……

　　“我教你读书写字，教你耍炮了吗？”

　　“啪”，一戒尺落了下来……

　　次日，那学生的父亲气呼呼来了。

　　“林先生，不知道孩子犯了什么错……？”

　　他的脸挂不住了，说：“你把孩子领回去吧，我也卷铺盖走人。”任谁劝，他都不为所动——从此远离教书生涯，跟着一个老中医当学徒，闲时挥毫泼墨，倒也自在，直到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燃烧了整个大地……

　　抄家后，半死不活的他先是被拖去游街，后又关在中医院的仓库里反思。陪伴他的是满屋子的中药和散发着土腥味儿的药书——他扑在它们身上，哭了笑，笑了哭……出来时头发全白了，可是雪白的墙却黑压压的，写满了“黄芪”“苦地丁”“蒲公英”等密密麻麻的中药……

　　而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枯瘦、羞愧的男人——他用戒尺打过的学生，暗中唆使抄家的红卫兵，他什么都清楚了：他教他们国文时，曾拿私藏的字画当教材……他的脸上浮出一朵苦涩的笑。

　　“老师，您把这幅画拿走吧！”

　　林先生不语，缓缓站起，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儿放在桌上：“我做主了，十八万——实话说，这件是赝品，但应该是一个高手摹的，与徽宗的风貌并无二致，连题款的字都一模一样。”

　　“老师，您？！”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挣扎着爬起来要磕头。

　　“给你女人好好治病吧，越快越好！”林先生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雪白的头发，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夺目，刺得人睁不开眼。

　　作者简介：

　　李学志，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上地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本《西北作家》《金麻雀》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微光》，小说集《目击证人》已签约掌阅。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解放军报》《少年诗刊》《微型小说月报》《西北作家》《奔流》等。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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