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毕毕从老家回来，给我们每人一袋狗头枣——天!我敢说这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红最楞的枣，它拨浪着大脑壳，拉长了脸，真像一只狗头。我们快活地吃着，故意发出汪汪的叫声。

　　毕毕看着我们打闹，幽幽地说，祝我幸福吧。

　　订婚了?有人发现毕毕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白金戒指。

　　不，是结婚!

　　哇呀，“枣”生贵子啊!我们涌向毕毕，把她抬起来扔到半空——请吃饭!罚酒!偷偷结婚算什么?毕毕的脸红了，但很爽快地请我们喝喜酒。

　　酒是57度的老白干，喝了上头，毕毕一口气干了一杯。身边的男同学面面相觑，端着酒杯迟疑地举起。毕毕很快倒下了， 大哭——我不爱他，不爱他!大家吓坏了，买了许多酸梅汤给她喝。

　　第二天早上，大家谁也不提，一人占一块山头(假山)背课文：“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毕毕一个人躲在湖心的亭子里背星火英语，肩膀一耸一耸，像哭。

　　那时候我们自封考研“杂牌军”，故意与英语院校的“正规军”区分开。我们都是中师或中专毕业而又心有不甘的有志青年，操着蹩脚的各派英语，挤进成教院的英语培训班冲刺——不少人是结了婚来的，据说有人准备八年抗战，死磕到底。

　　好在我们都有个幸福的理由——昵称，脱口而出的幸福让我们很知足——在名字中取一个字，把它甜蜜的重叠，再嗲一点就成了：钱钱、 贵贵、麻麻……还有毕毕——这里面最用功的：微蹙着眉头，手里握着本浓缩版的牛津词典，见人就喊“哈罗”，一笑会露出十二颗牙齿。

　　每一个来考研的人，都有一个故事，毕毕说，不是为了团聚，就是为了分手——钱钱知道吗?女朋友出国了，分啦!麻麻丢下五岁的儿子来考研，还不是为了解决军嫂的两地分居?当然，她指着我，你除外!其实她不知道，我的故事也临近尾声：男友已经研二，准备读博，以此为借口提出分手，我除了说“祝你幸福”，还能怎样呢?

　　毕毕后来果真回家一趟，手上的戒指没有了——说，还给他了。正赶上寒食节，她拉我去晚上的十字路口看热闹，路两旁蹲着许多人，燃起一堆一堆的火，给天堂的亲人送衣送钱。她说，你相信爱情吗?我点点头，想起心里还在流血的伤口，想哭。

　　她说，我也信。从背包里掏出一摞信，拿出火机一张张点了，在那火光中，我看到发黄的飘逸的字体：……爱你……相信……

　　你干嘛烧掉?

　　不烧怎么忘掉?……你信吗?他是个出租车司机，有妇之夫，他跪下向我道歉，我甩了他几个巴掌，趴在水泥地上哭了一夜……算了。后来，我就闪婚了，但我真的不爱他，把之前的事讲给他——他同意离了。我爸妈还不知道呢，真想远远地离开这里——祝我幸福吧!

　　毕毕想考到一个海边的城市，去吹海风，去听海螺的呼唤，去寻着一位良人的陪伴。我们甚至约定好，一起去看海。为了加大“油门”，我们同时从宿舍搬了出去，每月70元各租一间“考研屋”，买一个电饭煲，炖一锅大杂烩，呼哩呼噜吃一天。上午下午做模拟卷，吃饭时嚼着大白菜练听力，去卫生间时随着哗啦哗啦的冲水声背单词，夜里12点听着“磨耳朵”直到梦中。而后5点钟定时起床在雪地里跑步、背单词，7点听BBC的“美国之音”……我们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冷不丁站起来满世界都在旋转——医生量了量血压，吃惊地看着我们：低压四十?!她弟弟来接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说，妈知道了那件事，住院了，快回去看看吧。走前她朝我挥挥手，加油，祝我幸福吧!

　　这一去没了踪影，电话也联系不上。接着就是研究生报考，她没有参加。

　　考研的分数下来，她弟弟送她回来了!瘦得脱了相，眼睛更大，但笑是溢出来的，有着早春的芬芳。她祝贺我初试过线，祝我面试顺利!她默默地收拾着书，准备参加新一年的考研。

　　猜，我去哪了?

　　我没猜中。她去了一个谁也猜不到的地方——监狱。她回家开着亲戚家的新摩托上街，被人指认出是小偷。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学员证，告诉人家她曾是县三中的老师，辞职考研呢，但人家根本不相信。

　　关押了一个多月后她被放了出来，查清楚了，车是她亲戚从二手市场买来的赃品。她咯咯笑起来，你不知道在里面洗澡的时候，布帘子兜着多少风，那些女犯人干干净净，不像坏人吶。

　　她说好在，认识了立劳，他是狱警，也准备考研，他们一同约定考到海边的小城。她板起面孔哲学家一样严肃地说，真正的爱情是什么体验呢?就是——想起他就会忍不住笑，哈哈哈……祝我幸福吧!

　　后来我去了北方读研，新交了男朋友，却联系不上毕毕，无法告诉她我的幸福。也不知她是否去了海边小城，陪伴她的是否是那个心仪的人。倒是常常想起她附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一个女囚告诉她：没有离过婚，没有坐过监，怎么能算一个真正的女人呢?

　　毕毕，祝我们都幸福!

作者简介：

　　‍李学志，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上地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本《西北作家》《金麻雀》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微光》，小说集《目击证人》已签约掌阅。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解放军报》《少年诗刊》《微型小说月报》《西北作家》《奔流》等。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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