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炊烟是屋顶上开出的鲜花，那么低矮破旧的房顶就是孕育花朵的土壤，是联系着我人生之根的片片乡愁。

　　小时候，我常坐在没有院墙的“天井”中发呆，盯着对面低矮的或发黄或发青或发黑的房顶——黄的是麦糠泥，青的是新瓦片，黑的是旧瓦片，一看就是大半天。

　　那或黄或青或黑的房顶，错落有致又十分单调地排成一座座贫瘠的小山，连绵起伏，不见尽头，矮小的我仿佛永远走不出这房顶围成的“群山”。有些颓废的“山顶”上长出了蓬草，生出了瓦松，在冷风中呜呜哀嚎，有些阴森。要是有阳光还好，若是逢上雨天，雨水或顺着稻草麦糠，或顺着瓦垄往下滴落，嘀嗒嘀嗒地打在地上，也打在父母的心上——房外嘀嗒大雨，房内嘀嗒小雨。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这怎么也淌不完的泪水，从白天淌到黑夜，一直淌到时间的尽头。

　　记忆中的房顶和乡亲们如此相似：贫困羸弱、忍辱负重又固步自封。麦糠泥房顶因缺修缮裂开一道道纹缝，恰如乡亲们那皱纹堆垒的脸，撇着嘴向人诉说着自己的痛苦;那些乌黑的瓦片鱼鳞一样匍匐在房顶，和乡亲们整日暴晒在烈日下的漆黑脊梁别无二样。瓦片因长期受雨水的浸泡，纷纷长出了一层青苔和矮胖肥硕的瓦松，不下雨的时候，远望去绿融融蓝汪汪一片，有些可爱，有风吹过，吸一口，甚至能嗅到清香的味道。房顶于我虽然熟悉亲切，可我对它却有些敬而远之，觉得它围成了一口井，我就是井底的一只青蛙，仰望着狭小的天空，怎么也爬不出那幽深的井壁。

　　我就在那狭小的井壁下张望：看四季轮回，望白云蓝天，听鸟儿歌唱，感不同风景。春天的房顶常会拂上一层淡淡的雾霭，喧嚣的麻雀、勤劳的燕子飞个不停，少年的心事也跟着躁动，带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夏天的房顶像渴睡人的眼，大而无神，你瞧着它，自己也感染了周围慵懒的气息，在嘹亮的蝉鸣声中打着瞌睡。秋季天高气爽，云淡风轻，房顶似乎显得高峻，仿佛大雁的翅膀悬在半空之中，自己也随着飞升，却又感到了几分的心慌。到了冬天，房顶上凝结一层白霜，有时还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不大的小村里像挤满了安睡的白鹅，整个人也变得心安起来。好一场大雪，遮盖了整个村庄，也让我们能好好入睡。

　　小时候没觉得由低矮房顶围出的小天地多么神奇、多么亲切;相反，只有怨恨、只想着逃离。谁料多年以后，当我住久了城里的楼房，却常常想起记忆里的那些瓦片、那些房顶，甚至当后来读到“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这样的诗句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小时房顶的模样，心中会猛然一惊，原来我魂牵梦绕的那片房顶、那根青藤、那弯小河……她们一直藏在我心里的最底层，一直氤氲着脚下要走的道路，正如仓央嘉措的那首词：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

　　原来曾经想逃离的那片房顶，竟是我一生难以割舍的牵挂，我久未愈合的一道伤口，正是我虽未漂泊太远却怎么也回不去的故乡老家。

　　记忆里，老家盖房是最隆重的事，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帮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印象更深的是上梁，放鞭炮，做仪式，贴对联，像过年一般热闹;把房屋的主梁架好，然后架檩条、钉椽子、上苇笆，最后是粘瓦片，房子才笑嘻嘻、亮堂堂地挺在主人的面前。这时房主人会沐浴更衣，摆供焚香谢“土公”……人们对房顶始终是敬重的，它们高悬在我们的头顶，是我们必须仰视的一座山。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富丽堂皇的房顶，钢筋水泥、铁皮橡胶、碧瓦飞鸿……远非老家房顶可比，但在我心里那精巧绝伦的瓦间雕刻，却比不上老家平淡无奇的房顶更有故事，更有温度。

　　回不去的是故乡，走不到的是远方，记忆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终将飘向远方，老屋上的麦糠泥已成历史，青黑色的小瓦片正逐渐走向衰亡……但它们在我心中已经成了一座高山，无论走到何方都会藏在我心底最软的地方。

作者简介：

　　苏美林，山东省东明县沙窝镇第一初级中学语文教师。菏泽市作协会员。性情本真，为人豪爽，语言风趣。爱读书不求甚解，喜工作兴趣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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