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老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叫做“老杨”了。

　　其实，这根本用不着奇怪。“老”字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年龄，极大可能跟“地位”有关。譬如吧，一个比你年轻很多的同事，你天天喊人家“小杨”，谁都觉得天经地义。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变成了你的顶头上司，“小杨”便再也喊不出口了。你心想喊“老杨”总也不合适吧?

　　但是，“老杨”确乎是喊起来了。于是，学校里又流传着这样一个对“老”字的解释：喊他“老杨”，是表达尊重的意思。

　　对此，我疑惑重重：人们喊“老杨”真的是表达尊重之意吗?

一

　　那一日，语文组老师在一起备课，年过半百的皮老师突然大喊：“妙!真是太妙了!”老师们愕然。皮老师却独自“哈哈哈”地大笑着。我看到他鬓角的白发也欢快地闪烁着。皮老师的笑声孤独地回荡了许久，却只得到了一片静默。这笑声无趣地滑行了一段，不甘心地停了下来。许是觉得一个人的快乐太孤单，皮老师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镇定了好一会儿，摆了摆手，招呼大家聚到他周围，又用手指指了指课本上的一处。大家勾着头，看到了课本上清晰地印着：“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儿。”大家对视了一下，探寻着什么，“哈哈哈”的笑声就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然而，初入教坛的我竟惶惑起来了，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这句“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儿”有何言外之意。看来，大学里虚度的光阴来找我算账了。额头上细密的汗不请自来，差点儿就流到脸上了。

　　“老杨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笑声就像潮水般退去了。人们各就各位。空气里弥漫着神秘的安静。

　　老杨来了。在办公室的门口站着。笔直高大的身躯，山一样挡住了西边照进的阳光。他黑黑的脸阴沉着，不怒而威。办公室里空洞地响着“哗哗”的翻书声。老杨站了一会儿，走了。

　　邻桌的田老师是我师姐，比我早来四年。她碰碰我的胳膊，我会意地凑过去。她往外指了指，小声地说：“笑他呢!”我如释重负，不学无术的愧疚烟消云散。只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何玉树临风般的老杨竟被他们如此取笑。

二

　　寒风凛冽，被窝却温暖如春。早晨7点的闹铃拖着嗓子响了很久，终于声嘶力竭默不作声了。

　　迷迷糊糊中，接了一个电话，班老师的!听他说了一句：“第一节你的课啊!”我手忙脚乱了一阵，急匆匆赶去学校。班老师在班里讲着课呢!我且去办公室候着上第二节课吧。

　　一进门，老杨竟在我座位上端坐着，专门等着我呢!我这刚上班三个月，就迟到了，理亏啊!我怯生生地说：“对不起啊，杨校长!我睡过头了。不会有下次了。”他翻翻眼睛，看了看我，“嚯”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教学事故!严重的教学事故!”说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径自走了。门帘“啪”地落下的那一刻，一阵寒风扑了进来，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下课，班老师来到办公室。一看到我，他的眼圈儿竟红了：“啥人啊!你迟到了，他竟然把我骂的狗血喷头!说我没有大局观念!说我一个班主任看到班里没老师都不知道打电话问问。”这个被学生亲切地称作“bomboo”的班主任竟然哭了。他竹竿一样细长的身躯竟哭得摇晃起来。我愧疚得很，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想起那个“小心眼儿”的笑话，我恍然大悟：胖不胖无所谓，小心眼儿才是名副其实的!

三

　　“快点交教案了。老杨等着检查呢!”皮老师招呼着大家。

　　大家一阵慌乱，急忙掀开教案检查一遍，看看“教后小记”是不是有遗漏的。要知道，这可是老杨规定的。没有“教后小记”的教案是不合格的啊!

　　皮老师又催了。“拿来吧，同志们。又不是去展览!”他嘻嘻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哦，人家过了五十了，人家获得赦免权了!想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一刻，我突然对皮老师嫉妒得咬牙切齿。

　　听田师姐说，收上来的教案老杨会一一批改，红笔批，还写一大堆的批语。改就改吧，上学的时候又不是没有交过作业。

　　星期二第三节的自习课，老杨突然通知我们开年级会。9点40分，上课铃的最后一声落下时，老杨同志清了清嗓子，发布了第一个通知：“王小凡老师迟到!”可巧啊，他话音刚落，王老师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了。他的愉快似乎感染了老杨，老杨黑黑的脸上笑意盎然：“哟，小凡老师真是‘一夜没睡，还尿床上’了!”会议室里一阵唏嘘。小凡其实不小了，40来岁。但平时嘻嘻哈哈惯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难为情。他朝老杨嘿嘿笑笑，用舌头舔了舔干得翘皮儿的嘴唇，说：“杨校长，我来得可早了。30分钟前你不是还跟我说话了吗?”小凡话音刚落，哄笑声就飞满了天……

　　开完会，老杨叫住我：“夏爽老师，‘爽’字的笔顺你会写吗?写写看看。”这听不出喜怒的话惊得我一身冷汗。

　　我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名字的笔顺啊!人啊，不懂的时候千万不要装懂，诚实地说一声“不知道”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谦虚的名声呢。可，那毕竟是我写了20多年的名字啊!……

　　我心里正纠结着，老杨不紧不慢地说道：“汉字很有意思啊!笔顺写不对，写出来的字可不好看。语文老师，我说的对不对啊?”我低着头，巴不得地板砖之间黑黑的缝隙能裂开。

　　“送你一幅字吧，共勉!”他递给我一轴卷起来的宣纸，我羞愧得连声谢谢都没有说……

　　办公室的皮老师一边看老杨送给我的“如琢如磨”，一边幽幽地说：“小夏，你将来肯定会发财的。”怕我不解，他又说：“教物理出身的老杨写这么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啊，佩服!佩服!”他长着花白头发的大脑袋上下起伏着，像是被一根绳子拉着的皮影，晃得我头晕。

　　我是不懂书法的，但我懂得那四个字的意思。忽而想起皮老师“小心眼儿”的笑话，看看这“如琢如磨”的字，我竟也不住地点起头来。

四

　　高三的老师和高三的学生一样紧张。外面的世界不管多么精彩，都和我们无关。但是，有一天例外。

　　五月九号了。我们欢天喜地地上完课，喜气洋洋地成群结队地走出校门。这么天经地义正大光明的早退，是被老杨允许的。

　　那时候，二胎政策还像是个神话。计划生育部门规定每单月九号育龄妇女必须“进站”。有专人替我们操心着怀不怀孕的事，说不上该不该幸福，但我们可以趁着“进站”的机会溜出来逛逛确实令人欢欣鼓舞。

　　金博大三楼在搞反季销售呢!我们几个一头扎进人家的衣服堆里，看着，挑着，试着，照着。正在我们热烈地讨论哪件才是真正的物美价廉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杨!我做了个手势，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你们进站回来了没有?”

　　“我，正在排队。”

　　“她们几个呢?”

　　“她们会比我早一点点回去。”

　　“好。关键时期，学生可离不开你们啊!早点返校啊!”

　　老杨说完就挂了。

　　她们几个一通埋怨：“你就不会说我们排着队呢，等我们回校就放学了啊?”

　　我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忘了，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儿!大胖子明察秋毫啊!”……

　　教的好不好，高考来照照。在老杨同志的“看守”下，那一年，学生考的不错，我们也得到了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

　　当我们几个早早起床来到学校门口时，白色的旅游大巴已经停在那了。门开着。我们几个欢跳上大巴的一刹那，全都惊掉了下巴：老杨同志正弓着腰往座位后背上贴名字呢!

　　哎!这个老杨，就连去旅游也给我们排好座位了!看来，我们白白起了个大早啊!

作者简介：

　　李久利，原阳县第一高级中学语文教师。于繁华尘世，存一隅幽僻，安放半缕书香，打理三分希望。愿从心所欲，喜怒有形，坦率天真，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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