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 | 郭书宣:野地里,土窝窝
摘要:那是1958年吃大锅饭前,二坤舅出狱后,从西省(村里人称西安为西省)拖家带口返回家乡李王寨。 二坤舅认为自己罪孽大,安心接受劳动改造。然而,刚吃大锅饭没几天,他不知得了…… |
那是1958年吃大锅饭前,二坤舅出狱后,从西省(村里人称西安为西省)拖家带口返回家乡李王寨。
二坤舅认为自己罪孽大,安心接受劳动改造。然而,刚吃大锅饭没几天,他不知得了什么病说死就死了。
埋葬二坤舅那天,不知二舅母说了些什么?只见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发愣。
她的面前高高低低站着她的三个儿子。分别是我的大表弟,二表弟,三表弟。大的九岁,三个都是屁大点的孩子。
这弟兄三个,小时候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漫天漫野地疯跑着。小孩子没有大人监管,野地里、土窝窝,赤脚追逐童年的歌,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几年后,二舅母也过世了。
兄弟三个相依为命,大表弟自然就是两个弟弟的家长。
这当儿正遇上改革开放,大表弟年纪轻轻继承了他父亲的格局。能够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委屈。有责任有担当实实在在的干事儿。他知道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是父母的期望。那时他带着两个弟弟风里来雨里去,到登山窝的小煤窑背煤……为娶媳妇慢慢地攒着钱。
弟兄三个,光棍三条。
大表弟平时在村子里,头都不敢抬起来,几乎是趴着走路。
老大发话啦:“哪个说下媳妇,就先给哪个过事儿。”三个人达成了一种默契。你瞧,
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村里人怎么也想不到,上天把这份特别的“礼物”,送给孙家的老三小兄弟。
那天一大早,李王寨村从清水塘那边过来了一乘花轿,停在孙家门口,四舅母弯腰扶出新媳妇。遂柯哥猛抽一口纸烟,趁着烟头的明火马上点燃槐树上垂下的一串鞭炮,那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看花媳妇的村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门外边的老母鸡领着一群鸡娃伸长脖子,吓得往房子西边躲。
三表弟娶来的媳妇,真像含苞的杏花。上身穿一件鲜红的上衣,清清浅浅地笑着。这媳妇好看着呢!脖子儿细直修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温婉的模样诱发着一股明晃晃的味儿。单薄的如一张纸,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四舅母和另一个女的搀着她拜了堂就入了洞房。
老三媳妇一年后就生了儿子,开始品尝着天伦之乐的味儿。
弟兄三个同时分享着甜蜜。
有门儿!
二表弟的婚姻也透了。
他小时候放雷子炮炸瞎了一只眼,还把耳朵震聋了。但家里穷,只好由着那只眼瞎掉,落下难看的凹疤。
他木讷而淳朴,在村子里可有可无。年长的叫他聋子炮,年少的大声喊他独眼龙。所以二表弟除了干活之外,连宜阳城都没去过。平日也没有花言巧语,问他一声,他才答一句。都知道老二说媳妇全是老大一手周旋的。
五队的花婶是个热心肠。她像一股农历九月的风,那风儿在李王寨到栾川合峪街刮过来刮过去。她的腿跑断了,嘴皮子磨薄了,好歹合峪街有个姑娘愿意往山下嫁。
她叫竹枝,天生的哑巴,说什么都是“啊啊”地叫。她来表弟家相亲那天,估摸着二表弟应该是她未来的男人,她大着胆子看他。二表弟廋高个儿,胡须也没刮,穿一件盖住屁股的新衣裳,正含着笑看她呢 !
花婶发现哑巴的两只眼瞟着二表弟,眼睛都看直了!
她暗暗高兴:“有戏!”
她一把将二表弟拽到屋门外,对着耳朵问他:“中嘛?”
二表弟不加思索地回答:“中!中!”
花婶的脸又转向大表弟:“你说咋办?”大表弟大大方方地笑着:“花婶,你看着办吧,花多少钱都行!”
大表弟似乎要把心儿掏出来让花婶看看。
看来哑巴心里也有路数。她不到十七虚岁,花花儿还没开全,她的心里忽闪忽闪的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意中人。
哑巴过门后,门外洋槐树上的喜鹊,整天在枝头上喳喳地响成一片。这一切,二表弟就像做梦似的不真实。
春来了,楝树花开的时候哑巴就生了个胖妞。听说是有文化的大舅父取的名字,大概怕她再生个哑巴,就叫铃儿。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妞儿叫小铃。小铃几个月大时,铃儿瞅着大人脸就会哇啦哇啦地拉话了。差不多南寨门内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哎哟!孩儿好歹不是哑巴!
这哑巴媳妇生娃就像母鸡下蛋,噗噜一个,噗噜又一个,几乎不隔年,接连生了三个女娃。樊村公社的计划生育小分队好像也有人情味,对这个哑巴媳妇也没有过多追究。五年头上,哑巴的肚子慢慢地又鼓了起来。她噗噜一下生了两个胖小子。二表弟儿女双全,一家人吵闹着欢笑着,那份热闹惊羡了整个村里的人。
不是夸、不是吹,弟兄三个抱在一起蹦得更高了!
那天,大表弟坐在大门外的洋槐树下做石门墩。他抬头瞟一眼院里一群活蹦乱跳的娃儿,不由自言自语:“原来幸福这么简单。”他心里美滋滋的,不料一走神铁锤落在左手的二拇指上,一粒绿豆大的血球涌出来,他赶紧放嘴上吸了吸,抬起身在石板上抠了一撮细土面按上了。
从那时开始,大表弟一家人才算真正融入村里的生活秩序。
大概那段时间也是大表弟生活最滋润的日子。他托人在宜阳城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每天转着按钮调台,嘴里也跟着哼起来!晚上走进院子里首先就看见他住的西厦房,隔着塑料纸有一个人影儿在屋里来回舞动着。
他前半辈子最青春的时候,都奉献给了两个弟弟。
舍一个,娶两个!
别说爹娘交代,孙家好不容易娶了两个兄弟媳妇,大表弟觉得“值了”。
白天,大表弟像没事人一样,见人有说有笑。
晚上,他一进门就和屋门有仇似的咣啷插上了,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屋子里空落落的,他闷葫芦似的一个劲地抽着用书纸卷的炮筒子旱烟叶,卷了一根又一根,半升子兰花烟卷完了,屋里像起了大雾。他抽够了咽下去,半天才从鼻孔冒出来。烟吸足了,打开屋门又推开大门,绕到院子后面的芝麻地里,圆溜溜的月亮从高山煤矿北山顶上的云彩眼里钻出来,芝麻地里亮堂多了,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
两个弟弟成家了,其实他做梦都想娶媳妇。
上个月一个嫁到伊河川年近四十的寡妇刚回到李王寨,便引发了周围几个村庄光棍们的明争暗抢!
他觉得,
一个天、一个地,
哪能轮到自己呢?
两个兄弟媳妇娶过来没几年,大表弟的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他总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年冬天,接连飘了五天五夜的大雪,一下子把他冻感冒了。一量体温,嘿!三十九度五,打了五天吊瓶,他揣摩着只有推天度日了。然而,侄儿侄女一站在他的床前,第一秒他的心里就轻松了。再往后,谁也说不准他得什么致命的病,一年后走了。
到死为止,大表弟都只是个光棍儿。
那年过寒衣节,两个弟弟领着大表弟的侄儿侄孙来紫金山的山坳里,在他的坟前顺手捡一根干花柴棍儿,绕着坟头画一个大圈子, 跪下烧了好多好多件时髦的纸衣裳。兄弟俩嘴里念叨着:“哥,天冷啦,给你送几件衣裳。”接着又不停地烧着万元、千万元的冥币,希望大哥不必为贫穷而担忧,能够在另一个世界成个家。
这野地,大表弟生前不知走了多少趟,冬天他也曾半躺在坟西边的山圪落里晒太阳。
看年看月,大表弟孤独一生断气时才44岁。
是啊!
他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永远没有走出这片野地里,土窝窝。
作者简介:
郭书宣,曾任河南省宜阳县樊村镇中心校校长。退休后先后出版了《迟到的旅行》《无愁的青龙口》共有55万字的散文集。也算是晚年生活的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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