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了一块糖，花花绿绿的。他们把糖纸剥开，伸长了舌头，小心地在那花花绿绿上舔舐一下，眼里脸上满是欢喜，然后用一种近乎庄重的神情，低头凝视片刻，翘起双唇将那彩色的透明撮进嘴里，咽下第一口津液的时候，双眉是挑起的，两眼是放光的，他们用丰富的面部表情告诉世人：糖是甜的，好吃极了！

　　她默默地藏在墙角，那有一扇窗，阳光很好，旁边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挡住了光线，照射不到这个地方。她的头发乌黑而凌乱，黑葡萄似的眼睛掉进一泓清泉，死死地盯着那些孩子手里、嘴边的花花绿绿，她圆圆的苹果脸蛋紧贴青灰色的墙砖，右手食指放进红嘟嘟的嘴里使劲吮吸，不一会儿嘴里分泌出大量液体，顺着戳进去的那根手指从嘴角流出来，清亮清亮的，又滴到脖子里，上衣领口氤氲了一大片。

　　随着那些花花绿绿消失在一张张的嘴巴里，她的眼神黯淡下去，睫毛像一把蒲扇将黑葡萄关闭起来。突然，她伸了伸脖子，眼里也放出光彩来。锈迹斑斑的窗栏下有黑色的爬行物，蚂蚁！它们的身下是一块小指头盖大小的粉红色透明体，那是一块被含在口里不知道被舌头、牙齿咂摸过多少次的糖果，只剩下一小点，这些蚂蚁准备把它运回家。

　　她毫不犹豫地把那些黑色的爬行物一个个捏起来，扔到一边，管它们落到什么地方，她已经忘记了害怕，她是最害怕蚂蚁的。这一刻，她显得特别勇敢。

　　很快，那小指头盖一样的粉色透明完全暴露出来，她快速把它塞进嘴里，又快速从墙角的阴影处走出来，融入到那些孩子们中间，小心而得意地从他们身旁走过，还特意让嘴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那一刻，她觉得她和他们一样了。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每每想起，她就免不了要惊异。竟然过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来，总觉得是刚刚发生，如同在昨天。

　　那时候，那样的出身会被区别对待。她恐惧被集体抛弃，或者说被孤立，就不遗余力地去跟随，甚至，去巴结、讨好，只为了能够和他们在一起，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父亲最先发现了她的变化。他把女儿喊来，温和地说：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戥戥吗？

　　她摇了摇头。这个字，她并不认识。

　　父亲拿了一根枯树枝，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写下这个很不好写的字，又写一个，然后在字的上面写下一个一个字母：d-e-n-g d-e-n-g。写完之后，父亲拉着她的手，把她揽入怀中，凝视着她，她看到父亲的眼里发出一种无比坚定的光，这光就像太阳，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戥戥，你要记着，做你自己！永远不要随波逐流，不要屈服于任何势力，要坚持独立思考，站在你认为对的一边。

　　戥戥，你善良勇敢，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珍贵，像黑夜里天空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你是稀有的存在。所以我给你取名叫戥戥。它是一种能够衡量轻重的器具，虽然属于小型的杆秤，却是专门用来称量金、银、贵重药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嗯，我记住了，可以称量金、银、贵重物品……

　　还有这世道和人心……

　　父亲又补充了一句。

　　那个寒冷的黑夜，父亲蹲在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上，把她揽入怀中，父女俩一起望向星空，身后是被砸坏的门窗和室内被跺得稀巴烂的桌子，只有一个大立柜安然无恙，稳稳地立在那里，里面的东西已被掏空，扔了一地。

　　后来，她遵照内心，和父亲一样做了教师。

　　三尺讲台上，育人、教书，三尺讲台下，教书、育人。

　　她教了一辈子的书，也育了一辈子的人。

　　有人问她“教育”的精髓是什么，她说：教育就是教人求真。

　　有人问她：你父亲因为是教师遭了那么大的罪，你为什么还当老师？

　　她说：我相信这世道人心。

　　退休当日，学校请她给青年教师演讲，她说——

　　教师一定要求真知、说真话、做真人。

　　“教人求真”的教师，才是第一流的教育家，这需要具备两种要素：一，有真知灼见；二，肯说真话，敢驳假话。

　　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动，唯独从心里发出来，才能打动心灵的深处。

　　所以，教师要实施真教育，不要实施假教育，如反复演练的优质课、应付德育处检查时让学生穿校服、课堂上留一手而让学生课后到家里补等等。

　　教师要鼓励孩子尊重真理、要说真话，不说假话，鼓励学生质疑、允许学生有个性观念、激励学生特长发展，从而使人的个性得到解放，个性更趋完善，在灵魂深处“建筑人格长城”。

　　她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

　　她教过的学生，都成了金、银、和贵重药品。

　　戥子作为旧时的一种精密衡器，现在已经很少用了，但因其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技艺独特，也被当做一种品位非常高的收藏品。

　　她，人如其名，活成了真人戥戥。

作者简介：

　　谭丽莎，河南省西华县第一高级中学音乐教师。周口市作家协会会员，西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教学之余痴迷文学。闲来拾笔，有文字见诸报纸杂志。作品入选《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师兴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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