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花

慧育在线：狗子到死都不会忘记莲花是怎样走进他的家门的.

狗子是独生子,为了好养活,爹给他取了这个贱得不能再贱的名字.后来上学,老师给他取个"杨波"的大号,但左邻右舍习惯了,仍叫他狗子,他听着也顺耳.

狗子出生在一个让外面世界遗忘的小村.

一马平川的黄河滩上,稀稀疏疏地长满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杂草,即使在白天,也很少见到人的影子.草丛里依稀的几条蚰蜒小路,弯弯曲曲像飘带一样,系着几个稀疏的小村.暮鼓晨钟里,小村在死寂的荒野上,像一座座凄凉的坟茔.

小村人过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除了偶尔同游乡的小贩换点食盐或铁器外,所用的东西都是自己生产出来的.这儿距县城较远,少说也有八、九十里路.出门仅靠两条腿,在杂草丛生蛇虫出没的小路上进一次城,不亚于一次充军发配.四、五十岁没见过城里柏油路的人,并不少见.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妇女做饭有的还顶着被子,大街小巷死了似的,没有一点生气.

一天晚上,人们都早早溜进被窝,整个村子,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叫,再没有别的声音.忽然,一阵机器的嘶鸣刺破冻僵了的夜空,一直钻进家家户户的屋子里.

"这个狗子,真能吃苦!" 小村人都这么想.

狗子是小村的新闻人物,早在几年前,他和同村的莲花一块儿考上了县一中,那时候,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就好像杨家下凡了文曲星.高中三年,狗子和莲花都同班,上学回家,两个人总是结伴同行.狗子学习很用功,成绩也好,只是临近高考患了神经衰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考场大哭一场,结束了学业.而莲花,也因一场意外,父母双亡,奶奶妹妹需要照顾,不得不辍学回家.这在小村又一次成了头号新闻.

狗子头脑灵活,他向县里的同学借钱买了辆三轮车,白天在各村买猪买羊,宰后去城里给肉铺送肉.由于不想交税,常常晚上送去.对此,小村人说什么的都有,可是,不管怎么说,狗子到底还是发了.不到一年,抱回家一台小村人从没见过的彩电.小村人都过来看,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又大又精彩,羡慕得要死.这不,今晚,狗子又要去送肉了.

夜,黑黝黝的,头顶上,虽有几个星星冻得半死不活地眨着眼睛,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狗子系紧娘给他特制的棉帽子,骑到三轮车座位上,拧亮车灯.

"坐好了?"他回头问蹲在车厢里的爹.

"嗯!"练武的爹掖了掖腰里的九节钢鞭,向上提了提棉袄领子,"走吧."他对开车的儿子说.儿子才20岁,他不放心,每次进城他都跟着,算是充当保镖.

狗子踩离合,加油门.车子在灯光的牵引下向村外驶去.

"波哥,停一下."车出村口,狗子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颤,是莲花!村里人都叫他狗子,只有莲花喊他大号.狗子心里像打了五味瓶,还是来了个急刹车.

"波哥,我想搭你的车进城."没等狗子开口,莲花已经跑到车前.

近来有人进城,都搭狗子的车,但他对莲花进城,还是很意外.

"有事儿?这么冷的天,疯了?!"其实,狗子一百二十个愿意莲花坐他的车,几年了,莲花,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呀!

莲花低着头,"奶奶老病又犯了,我想去城里找金明拿点儿药,他爸在药材公司上班,晚上也能拿."她说话直打牙巴响,车灯下,红扑扑的圆脸儿,也不知在这儿冻了多久.

狗子是知道的,金明是他们的同学.

"不行,这么冷的天,你受不了.奶奶的药我捎回来."虽有很多话,但他宁愿憋死,也不愿莲花受冻.

莲花想了一下,说:"不行,奶奶天明就要吃药,你去卖肉,我去拿药,不耽误时间."是的,卖肉是需要时间的,药材公司已经关门了,还要找金明,他的车还没有户口,在城里是见不得天的,要不,大盖帽会扣他的车.

"上车吧."狗子也没办法.

狗子爹推了推肉堆,挤出一点儿空来,让莲花蹲下,把大衣角披到莲花头上,挡挡风寒.

狗子加大油门,三轮车风驰电掣冲出村子,冲进黑夜,冲上一里十八弯的小路.夜黑天冷,狗子心里却躁热,大脑皮层贴满了莲花的影子,以致于差点把车开进路旁的草丛里.

爹呀,你要不在车上,多好!天又冷又黑,几十里没有一个人影的荒草地,狗子一阵阵埋怨他爹.看想到哪儿去了?!他骂自己,人家是给奶奶拿药的.但要是你不在,我起码可以问问她为啥不答应我吧!狗子还是怨他爹,也有点儿恨,碍眼!狗子恨不得把他爹赶回去,但他没理由这样做.

车子在无边的黑暗里奔驰,路旁高高的枯草,有时扫着棉帽子没盖住的脸颊,像风刀子,生疼生疼的.

"妮儿,你父母都走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难为你了.早一点找个婆家,有人帮忙,你也轻松点."狗子听见爹和莲花小声说话.老爹呀,你还不知道,就在咱家媒人踏破门槛的时候,我让这个小妮子,在数九寒冬里,浇了一瓢冷水!

"叔,俺还没有想这事儿."莲花声音不大.

还没有想!你对我爹也这样说!几天前那件他不愿意再想的事儿,又在脑子里翻了出来.

别看莲花生在乡村里,可长得有模有样,让城里的那群女生羡慕的要死.在学校,莲花是公认的校花.莲花学习很好,不喜欢和别人交往,唯一喜欢向别人炫耀的,是家乡那一片片碧茵茵的荷塘,同学们都亲切地叫她"荷花女".后来,莲花和狗子同时辍学,狗子心里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于是下决心,非莲花不娶.

这些天,媒人踢破门槛,说的都是外村女子.这里乡村闭塞,民风古朴,同村联姻被视为大逆不道,同村的男孩儿女孩儿是不大说话的.狗子好心烦,把成群的媒人往外赶.两年了,莲花有意无意地躲着狗子,和上学时判若两人.前几天,好不容易在扫雪时相遇,狗子看四下无人,再也顾不得斯文.

"莲花,我想娶你."这是狗子最想说的几个字.

"俺还没想那事儿."狗子记得莲花脸红红的,恐惧地向四周看了看,拉上扫帚匆匆走了.把个狗子冷冰冰搁在雪地上,僵在那儿.

狗子猛地一踩油门,三轮车像受惊的野马,在小道上奔驰,也不管后面的人颠起多高.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些.爹和莲花又说了些什么,狗子没听清楚.

进城时,已是晚上11点钟,肉店伙计说老板家里有事儿,明晚收肉.要在往常,狗子车头一掉,就回去了.可是今天,他看看爹,又看看肉,心里有了主意.

"爹,咱把肉放一个同学家,你在这儿看着吧,明晚我再拉来一车.""中,"憨厚的汉子不知道儿子正打莲花的主意,"明天早点来,路上小心点."他们把肉放到狗子的好朋友二辉家,爹可以睡在二辉家的东屋里.狗子出去,找了个尚未打烊的包子铺,买了四笼包子,包成两包.一包扔给爹,便开车向药材公司驰去……莲花没找到金明,邻居说他家搬走了.她在药材公司门口徘徊着,低着头想心事.

"我知道,"狗子记得金明告诉过他,拉起莲花就走.

他们找到了金明,金明又叫醒他爹,拿了药出来.忙忙碌碌,背上竟浸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

"叔呢?"车出县城,莲花才发现车上少了一个人.

"肉没卖,在那儿看着."狗子心里两只小狗打架.

"那……"莲花想说什么,张张口,又咽了回去.

天,后半夜了,东边天际升起一弯昏黄的下弦月,模模糊糊可以看清树的轮廓,四野里,薄雾茫茫,静得很.天愈发冷了,莲花躲在车厢一角,缩成一团.要把我放在这儿,连吓带冻,非死不可.即使是两个人,她心中仍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三轮车"突突"几声,停了.

"怎么了,波哥?"

"出毛病了."狗子一脸着急,拿出搬子,把机器上一个螺丝松了又紧.莲花也跳下车,跺着冻得麻木的双脚,凑过来,看能否帮点忙.

狗子抬起头,看着满眼焦虑的莲花,月色寒夜里,像下凡的仙女,狗子看呆了.莲花抬眼,正与狗子目光相对,两人触电一样,目光分开了.

"莲花,咱歇歇吧."

莲花双手紧紧攥着袄子的衣襟,双腿不停抖动,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冻的,"波哥,这可咋办呢?"茫茫的夜,只有两个人,狗子既高兴,又紧张,莲花,今天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在他眼里,有一只待宰的羔羊.

"莲花,吃包子,还热呢."狗子拿出包子,硬往莲花手里塞.

"不,我不饿,波哥,你快吃,修好车咱回家."莲花躲着,像在求饶.

回家?狗子现在最不想听这两个字,"莲花,你为啥不答应我?"狗子下决心,今晚一定要问清楚,"十里八村,我比谁差?咱同学几年,你也不是不了解我."这是真的,远远近近的小伙子,能和狗子比的,还真不多!

"波哥,你别说了,是俺……不配."莲花声音很小,"波哥,我想回家."她望着远方的夜,求他.

"回家,你就知道回家!狗子盯着莲花的眼睛,一字一顿:"莲花,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上学时,我大声说话,走路故意跺出脚步声,一切都是告诉你,我的存在.现在,成群的媒人我往外赶,难道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么?!"这些话,若在白天,狗子打死也说不出口.他突然发现,月亮下一双泪眼,便不再说下去.

"波哥,那是你的事儿,我又没有答应嫁给你."声音很小,却像结了冰.

狗子很难受,你莲花就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总也该嫁人吧.他头脑发热,控制不住自己,"莲花,咱俩就一块儿死吧!"狗子一把抱住莲花,就像抱着一只想要逃走的羊羔,梦呓似的叫着莲花的名字.

"波哥,你不能……"莲花双手保护着自己,她明白车坏的原因了.她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猛地在狗子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想死你去死吧,"莲花撞开狗子,"你是个小人!"哭着向前跑去.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手背的疼痛,狗子找回了知觉,他站在一团寒气中,站在如刀子一样的寒风里.

"我真混蛋!"狗子醒过神来,急忙跳上车,发动机器,向莲花远去的方向飞驰……夜,很深了.三轮车的鸣声撕破了铅灰色的夜空,昏黄的月亮在眼睛里颤抖.狗子赶上了莲花.

"莲花,莲花……"狗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刚才发了昏,我乘人之危,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敢了."狗子结结巴巴,减下速来,让莲花上车.

莲花还是哭着向前跑,像没听见.

"这儿离家40里,深更半夜的,你不怕?"狗子说这话费了好大劲,他知道他没资格.

莲花用泪眼看了看黑色的夜,停了下来,爬进车厢里.三轮车又加快了速度.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停车."莲花的喊声把狗子吓了一跳,急踩刹车.

莲花跳下车,走过去抓住狗子流血的手,摘下自己的手套,"先戴上这个,再戴上你的大的."莲花眼中充满了泪水.

狗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

狗子一直把莲花送到家门口,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心乱如麻.寒风从门缝吹进来,他觉得冻冻还舒服点.墙上的挂钟敲了两下,狗子害怕白天的到来,他觉得他没有脸再见莲花.我是个恶人,狗子狠狠地对自己说.几年的梦,碎了.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狗子一阵阵悲伤.

天,还是亮了.狗子心里好烦躁,他有气无力地下了床,手碰床沿,才意识到受伤的手.他咬牙撕下贴在伤口上的小手套,看着肿得老高的手背,没有疼,没有恨,只有长久无声的忏悔.

太阳升高了,狗子听到有敲门声."谁呀?"狗子去开门.莲花站在门外,站在干冷的寒冬里.

"你来拿手套?我洗洗给你送去."狗子把莲花让进屋里.

"不是,"莲花说,"我奶奶放了点云南白药,拿来给你抹抹."莲花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又细又长的小瓶,里面有半瓶白色粉末.

"谢谢你了,不疼了,真的."狗子不敢看莲花秀美的眼睛,鼻子酸酸的,想流泪,他把目光投向窗外.

"让我看看."莲花抓住狗子受伤的手,让他坐在床沿上,拧开瓶盖,在伤口上撒一层药面,用布条扎紧.抬起头来,一双泪眼.

狗子站起身,"莲花,你走吧,别让别人看见了."

莲花走到门口,停一停,又转身回来,塞给狗子一个纸团,飞快跑出门去.

"波哥,对不起,我咬了你的手."展开纸团,莲花秀丽的字迹映入眼帘,"波哥,两年了,我在折磨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是,可你知道咱村风俗,同村是不能通婚的.我不怕苦,不怕累,怕的是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在村人眼中落个大逆不道呀!还有奶奶,一辈子循规蹈矩,她要知道我遭人白眼,还不气死?!波哥,我该怎么办?"狗子看着,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在他眼中,有一只无助的让人心疼的羔羊.

太阳升高了,暖洋洋的,即使三九寒冬的早晨.狗子把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贴紧胸口的衣袋.关上门,走进院外的阳光里.

多年来,这是个最明媚的早晨,狗子觉得.

作者简介:

许青海,山东省东明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英语教师.喜欢文学及徒步.多篇诗文散见于《人民日报》《星星诗刊》《菏泽日报》等报刊.最喜欢的一句话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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