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对不起！

　　胡大干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很聪明，也很捣蛋。现在一见我就摇头叹气说：“唉，我这一辈子算白活了。”我劝说：“你得知足了。”

　　老胡大儿子是工程师，儿媳是高中教师；老二是副乡长，儿媳是有名气的妇科主任；女儿菊梅开了个超市，啥没有？孙子孙女和外孙，都是大学生，有本科，有研究生，有到外国留学的……

　　胡大干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喷着唾沫星子：别说了，别说了！这是他们遇上了好政策，如果生活在咱们经历的那年代，想上大学？没门！

　　胡大干忿忿地接着说：“我们那一班学生，会都是笨蛋吗？可是没出一个大学生，连一个高中生也没有。扳着指头算算，干事最大的属参过军的张吉祥，转业后当了个派出所长。还有杨天生，当了几年兵，回村当了个支部书记。那杜胜利、刘结实，当了挖煤工人，算不上什么人物，不过比我翻土坷垃强。”

　　他咽了口唾沫，伸出被烟薰得焦黄的指头继续说：“还有你，偏打正着当民师，却端上了铁饭碗……说到底，咱上学那会儿，学了点什么？学知识，学文化，可咱上五六年级时，正赶上斗右派，吃大食堂饭，大炼钢铁……现在想来，我那时是多么单纯无知！一想起那天给王老师“画像”，我真想扇自己几耳光。现在，只有发自内心的忏悔了。”

　　我解释说：“那是当时形势所迫，十多岁的学生知道个啥？头脑一热，什么蛮事都敢干。

　　胡大干说：“你知道，我不是个能写会画的人，那天咋会鬼迷心窍，弄得王老师下不来台。”

　　那天王老师因为教学生图画课，画了一双补了补丁的球鞋和一座草房子，与实物非常像，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大会小会批判他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人民哪有这样穷？就给他戴上右派帽子。

　　王老师这时心里才明白，即使眼前有一百座草房，人人穿着破衣服，也不能画，不能实话实说，现在只有后悔了。

　　晚上，王老师出村挨批斗，回校路上，故意让他扛个大石头，气喘流汗地走四五里路。白天，得打扫厕所，还得给我们上数学课。学生呢，都听学校领导的指示，也看人下菜碟，落井下石，专欺侮右派老师，好像谁越骂得凶越下得手，谁就越革命，越积极。

　　赵胜利曾经让王老师跪到板凳上，揪头发，往脸上吐唾沫。李二蛋竟尿到王老师放在窗台上的饭碗里。他们敢跟右派做无情的斗争，好像很英雄，很能干，很令人羡慕，于是都想表现一下自己。胡大干也不例外。

　　我也永远忘不了那节数学课。

　　那天上午笫一节，王老师像往常一样，拿着课本粉笔盒三角尺，戴着像赵本三演出时戴的那种旧单帽，穿个粘满灰尘褪了色的蓝棉袄，低着头走进乱哄哄的教室，谦卑地站在讲台上。

　　同学们就像没有看见，仍然大模大样地坐着(当时学校规定不准向右派老师问好)，看着黑板嘻嘻地笑，笑得王老师莫名其妙。王老师唦哑着喉咙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繁分。”说着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往黑板上写字。

　　他刚举起衣袖上粘着泥巴的右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只见黑板正中间，用白粉笔画着一个不人不鬼的侧身像，尖鼻子凹嘴巴，头上扎撒着四五根长头发，光胳膊光腿光肚皮，竞然没穿一件衣服。说是漫画吧，又没什么特征，谁的样子也不像，如果不是旁边竖写着“王XⅩ干羊头”，王老师根本不会去联想，这个人就是自己。

　　他无奈地转过身，眼里好像闪着泪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比挨几巴掌还难受，他受到难以名状的戏弄，感到痛彻肺腑的耻辱，灵魂受到极度的伤害。他应该愤怒，应该发火。可是，他没有。他不敢愤怒，也不敢发火，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他用恳求的语气低声问：“同学们，为了上课，能不能擦掉？”五十多个人，没人回答，都用带笑的目光看着大干。大干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可能懊悔自已的无知莽撞了。王老师明白了一切，一语双关地说：“大干是个好学生。”然后从课桌上拿起黑板擦，默默地把自己擦掉了。

　　苦果往往是自己种出来的。我们的数学课上，秩序混乱得像庙会，没几个人听讲。

　　后来考试，全班的数学成绩也就一塌糊涂。这能怪王老师教的不好吗？他可是响当当的大学毕业生，他忍辱负重，他戴着“枷”给学生上课；这能怪学生都是笨蛋吗？显然不是，可笑他们年幼无知瞎胡闹不学习罢了。不客气说，主要责任在当时政策的导向上！要不现在每年为什么有几百万乃至上千万的大学毕业生呢？

　　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是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但是我们那一代年轻人，自己没有选择前途的机会，国家早把我们的前途规定好了：知识没用，都去广阔天地炼红心吧！红五类出身的，可以推荐上大学，参军提干或当工人；黑五类出身的，你就跟着老子倒霉吧！命运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在历史长河中只是转眼一瞬。青春时节，在最需要学习知识的时候，我们却毫无意义的把青春浪费掉了，这是多么令人痛惜！汪国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没有哪个人/能把岁月追回/缤纷的花季/芳香得有点像/清晨的咖啡/谁说青春无悔/最悔便是青春时的愚昧/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是哭不出的眼泪……是啊，光阴无情地远去了，谁又能把它追回呢？

　　五十多年过去了，像王老师那样受过磨难的人，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终于露出了笑颜。但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那一代人，如今还有几个健在呢？也不知道王老师近况怎样。我和胡大干的心情一样，甚至五九届小学毕业的那班学生，都要向王老师鞠个躬，道一声：王老师，对不起！

　　作者简介：

　　谷百川，河南省宜阳县中学退休语文教师。网名锦屏山泉，曾在报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170多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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