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知道

　　德山老汉年轻时候，可是三里五乡的传奇人物。当过侦查兵，和越南人打过仗。

　　德山复员回家路过一村集市，看上一个姑娘，痴痴迷迷一路跟着人家到了一座院子，姑娘进院，他也跟着进院，姑娘进了一孔窑洞，他刚想跟进去，窑洞闪出三条拿着棍棒的汉子，嘴里喊着：“当兵的，敢欺负俺妹子。”德山这才明白过来，赶紧道歉。窑里姑娘不依不饶，一定要让三人教训德山。德山无奈，小施身手，衣不沾灰放倒三人。

　　窑门一开，出来一个老年妇人，妇人说：“小伙子，感谢你手下留情，没伤了我的三个儿子。我家小曼愿意嫁你过日子，只是你要来我们这边落户。”

　　德山和小曼成了两口子，村里人说：打了三个大舅哥，娶了村上一枝花。

　　德山和小曼做豆腐营生，支了电磨，打浆吊包，每天做好几板豆腐，德山便用架子车拉了去卖，要跑十几里路。小曼心疼德山，就想买头驴拉车。村口一家的母驴产了头早产驴，个小还不会站，德山提了桶豆渣去喂驴妈，小驴像头海豹在地上蠕动着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舔德山的手。德山心说，这驴聪明，知道亲近人。

　　驴妈吃了豆渣，产下的奶好，小驴满月时长得油光水滑，就是个头小了点，四肢短粗，低矮壮实。小驴能跑会跳了，驴妈带着小驴到河坡吃草，别的小驴都撒开了欢在河坡下跑，就这头小驴它哪儿也不去，驴妈去哪儿它就到哪儿，像个跟屁虫。

　　三四个月后，小驴可以独立了，德山就带了小驴回家。小驴到新家，不吃不喝，德山知道，小驴是想驴妈了。牵着小驴去河坡吃草，小驴看到了驴妈，一溜烟就跑了过去，在驴妈身边依偎着，叫了几声，像是在抱怨着什么。驴妈对着小驴一通舔舐，安慰着小驴。

　　整个下午吃草的时候，小驴都紧紧跟着驴妈。到傍晚回家的时候，小驴并没有跟着驴妈回去，而是自己回到了新家。大家都说这头小驴还怪懂事呢，啥都知道，于是，小驴就有了名字，叫“知道”。

　　一般人认为驴呆头呆脑，很蠢，以至于骂人笨拙，都用“蠢驴”呼之。其实驴很有主见，给驴装车装得多了，拉车会比较费劲，驴会嫌你没有眼力见，一生气就站在那里不干了，一言不发和你耗着，让你自己想自己错哪儿了。

　　不懂的人就会给驴一鞭子了。不像马和骡子那样，听到鞭子响，没打身上就卖力拉车了。驴要是不想拉车，鞭子打身上也不带动的，就不信你敢打死我。懂行的人，一看驴有情绪了，赶紧把装得太多的东西卸下来一些，驴一晃身就知道车子的重量了，感觉行了，拉着车就走了。

　　知道这头驴就比较特殊，它不执拗，脾气非常好。一岁就开始拉车卖豆腐，农忙时拉犁拉耙，别的驴耙地，耙上放了装土的箩筐压耙，人在后面拿着鞭子指挥着驴行走的方向路线。知道这头驴聪明，耙地时德山只要指挥着它走一趟，知道就明白活儿咋干，自己拉着耙在田里走，耙的一点不比有人指挥的差。德山在地头树荫下歇着，知道耙了几趟，德山就会让它歇会儿，从口袋掏出几块糖块儿喂它。

　　知道拉收割的庄稼，车上装再多东西，它都努力迈腿拉车，拉不动也拼了命往前挣，每每都让人惊叹它这小身板怎么能爆发出如此大的洪荒之力。德山从来没有用过鞭子，这么拼的驴，再打它，就太不是人了。

　　农闲时拉车卖豆腐，是知道最快活的时候。路过村口驴妈那户人家，知道就大叫几声，听见院内驴妈的回应，知道才会满意地离去。有时，驴妈那家人出来买豆腐，德山特意多给，但知道还是不走，德山又加了一块儿，知道看见了才肯走，摇头摆尾车拉得欢实。

　　德山的豆腐真材实料，从不缺斤少两。时间长了，好多农户去地干活，就在门口放个盆子，里面放上零钱，德山就拿了钱，按着钱数把豆腐放盆里。镇上有家面馆，是德山的老顾客，给面馆送完豆腐，德山就端半盆剩饭剩菜，在面馆外给知道吃。知道吃美了，高兴地咧嘴。面馆老板说：“给驴要吃的，自己连碗面都不舍得吃，稀罕。”

　　德山和小曼结婚，住在村后，和岳母家隔了半里地。年轻夫妻吵架拌嘴不稀奇，小曼人不坏，只是从小父母宠，在外面有三个哥哥撑腰，养成了从不吃亏的小脾气，生气了对德山又抓又挠，德山却不肯动小曼一手指头，只是紧躲慢躲，还是让小曼把脸挠了几道。村里人说是德山脸让猫抓了，猫爪有小曼手那么大。

　　老太太知道了，从家里拿上一把韭菜，几个鸡蛋匆匆过来。把德山支开，在窑洞里教训小曼：“脸是汉子的体面，咋能给挠得血呼啦差……”而后她切韭菜，炒鸡蛋调馅，小曼和面擀皮，娘俩边包边唠嗑。饺子煮熟了，小曼就笑嘻嘻地把德山拉进窑洞吃饺子，一天云散和好如初。

　　而后俩人有矛盾了，小曼就不再动手，俩人低低的声音吵。有时候吵着吵着，小曼发现自己没理，就会突然不说话。德山就逗她，故意提高嗓门，小曼就借势说德山高声吵她不依不饶。

　　知道耳朵长先听到了，就去院门口把狗叫回来，让它去找老太太。狗是两家的联络员，知道老太太爱去谁家串门，或者去哪块儿地干活。老太太过来，就支开德山，和小曼谈话，轻的重的话都说。而后就包饺子煮饺子，让小曼喊德山回家吃。

　　再后来，小曼就不和德山吵了，倒是德山偶尔找茬和小曼吵，小曼就笑，说：“又想吃饺子啦？”德山就也笑了。

　　老太太爱看戏，德山就让知道拉车，赶了驴车载老太太去镇上看戏。去了一次，知道就能自己驾车带老太太去。那时候还没有自动驾驶这种说法，不过，这辆自动驾驶驴车，倒是让老太太在镇上出足了风头。

　　一次看完戏，老太太坐了自动驾驶驴车正往回赶，遇到镇上的杀驴匠牵了驴妈在走。知道上前和驴妈亲热交流，不知是不是驴妈给知道讲了什么，知道忽然一口咬住牵驴妈的绳，死不撒嘴。老太太给匠人说:“这俩驴是母女，这驴妈卖我吧。”

　　后来，驴妈在德山家又活了大半年，尽管知道把最好的青饲料都让给驴妈吃，驴妈还是死了。德山当着知道的面儿，把驴妈埋在了河坡。

　　一年夏天，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了。晚上天气凉爽，德山两口子正在熟睡，隔壁窑洞驴圈，知道一个劲的大鸣大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德山起来准备去驴圈查看。刚出窑洞，感觉有小土块泥团落在头上，窑顶山崖杂草乱树窸窸窣窣地响。不好，山崖要垮！往年当兵住猫耳洞的经验救了他一家和左邻右舍的命。

　　有人说：“知道是八仙铁拐李的神驴，下凡报恩来了。”神驴也好，凡驴也罢，知道终归是死了。

　　德山很长时间一直后悔，如果那天先把知道放出来，再通知邻居，兴许来得及。

　　老太太说：“知道这头驴啊，懂孝道，知报恩，比好多两腿儿的人强”。

　　多年后，老太太去世，德山爬在坟前哭得几次晕厥。小曼说:“我都不哭了，你咋还哭呢？”德山说：“咱娘仁义啊，一辈子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

　　朋友们，如果有一天，你到陕西横山的山村玩，记得带上几瓶酒，一包花生，一包羊肉，和村头的老头老太太们坐坐，唠唠嗑，或许，他们会给你讲德山和他的驴的故事。

　　喝高兴了，有人会给你唱几句甘凉民调《驴知道》：“借一寸三九天里冽冽暖个阳，融化这茫茫人间刺骨个凉……驴知道，驴知道，驴都知道报恩义，你枉披人皮绝恩情……”

　　那一刻，你知道了啥叫倔腔横调，啥叫万古苍凉。你会在心里默默说:值回酒钱了。

　　作者简介：

　　赵旭生，河南省孟州人。现供职于中石化内蒙古杭锦旗气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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