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我不敢轻易说出口，害怕你会伤心。

　　其实在之前的岁月里，我并不曾深切地爱过你。

　　曾记得，家徒四壁的年代，十岁的我每天独自在狭小的房间小窄床上睡觉。那张床真是太窄了，仅能容下我一人，更可怜的是那个小房间连个电灯都没有。陪伴我的只有一个手电筒和无边的黑夜。

　　每晚我都要小心翼翼地睡觉，生怕一不注意就会掉下床去。尽管如此狭促的地方还被我当成了书架，我的小窗上堆满了书。很多个安静的夜晚，我偷偷地趴在被窝里看书。

　　那个冬夜，我照例偷偷打开手电筒，继续在书的世界漫游，直至瞌睡虫上头。我正准备暗灭手电筒收起书睡觉，只觉尿意袭来。于是两眼朦胧的我，抄起手电筒，瑟缩着身子下床，只听“扑通”一声，我连人带手电筒一起摔下床去。

　　那时候，你还在牛棚子里给牛拌草，听到响声，你并没有过来，而是隔着墙壁问我：“咋回事？”

　　听到我掉下床了，爸爸慌忙跑来查看，而你非但不来关心，还张口问了一句：“手电筒摔坏了吗？那一刻，我如坠冰窟。原来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手电筒。

　　即使事后你一再解释，说我睡的床不高，就算从上面掉下来也不会摔伤，还说穿那么厚，会摔得很痛吗？而那时家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啊！

　　我深知一个手电筒对于贫苦人家的重要性，我也害怕会把手电筒摔坏。只是我受伤的心，又怎么可能因为你轻描淡写的解释而愈合呢！

　　除了手电筒事件，我心里还有一些对你的怨恨。

　　我喜欢听故事，但有一个故事我特别不喜欢听。邻居家大人、小孩却经常绘声绘色地在我耳边描述。故事版本如下：寒冬腊月，爸爸带着三个孩子睡觉，妈妈一个人在灶屋忙碌着。等到妈妈做好饭，喊那爷四个起来吃饭。谁都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这时妈妈就会使出掀被子的绝招。

　　妈妈刚把手伸到被窝里面，小女孩就大声哭喊：“不尿了，不尿了……”随着那喊叫声，紧闭的眼睛里不断流出泪珠来，泪水顺着小脸一直流到耳朵里。

　　我就是这个故事中的小女孩。当时最多两三岁的样子。

　　发生这一切，只是因为两三岁的我，还总是尿床，平白增加你的工作量，让你拆被子，晒被子，缝被子……因此每当我尿床的时，你不是把我抓过来一通打，就是用力掐我的腿。你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我长长记性。久而久之，我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你一把手伸进被窝，不管我尿没有尿床，我都会受惊般地大叫：“不尿了，不尿了！”

　　十几岁的姑娘，正是爱面子的时候，这样尴尬的故事，我实在是听够了。

　　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任务写自己的妈妈，同学们都纷纷写自己的妈妈有多么爱自己，而我想了半天，却找不到你爱我的痕迹。

　　从小到大，你不是唠叨我，就是不停给我安排各种家务。做饭叫我做，打扫卫生也让我做；你下田拔草，回回不忘记带上我。

　　割草、做饭、淘粮食，样样在行。就连割麦子我也是一把好手，邻居开玩笑说要给你换闺女，爸爸说他们拿俩闺女换我一个也不换，而你却不舍得夸我一句。

　　因为下地割草，我曾经两次中暑。婶婶说你逮着闺女可劲儿使唤，你却逢人便说：“没有让她干太久，她呀，明明是农家女，却得了公主病……”

　　你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小我一岁的弟弟听得不耐烦了，顶撞你说：“她都快热死了，你还数落她！”你可能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多么恨你！

　　从小到大，我懂事儿听话，是公认的乖乖女。你身体不好，爸爸不爱干家务，你整天如陀螺般忙碌，我都看在眼里，因此我愿意帮你，但是这不代表我心里对你没有怨言。

　　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我对你的态度发生了改变。也许是从结婚那天开始的。

　　记得婚车到家时，老公进屋给我穿婚鞋。随后，他牵着我的手，跟你告别。你一言不发，眼睛红红的。看到你这样子，老公赶紧表示：“妈，我会好好对她的，请放心！”你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我想为你拭泪，你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忍不住看向我们连接在一起的手。蓦然发现，你的手早已被生活打磨得不成样子。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心布满老茧，手背青筋暴露在外。你手背上的肉不多，指关节却异常粗大。

　　这双手，每天洗衣、做饭，抱过我，揍过我。多少个夜晚，你在灯下为我们做衣服、做鞋子……十几岁的我还在穿你亲手做的绣花鞋呢。眼前的这双手，还是记忆中那双巧手吗？

　　在外求学这几年，我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你。猛然发现你的头发几近全白，脸上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多得多。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片段浮现眼前：一家五口挤在一张破床上，家里的被褥都不够用，更不要提换洗的衣服了。假若我们尿床，遇上晴天还可以拉出去晒。而阴冷天，只能用破布垫着。被窝里尿骚气难闻不说，那垫着的地方还把我们嫩嫩的后背硌得发红。

　　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中，身上会起大红疙瘩，奇痒难耐，却没有可以涂的药。兄妹三人，只有我不争气，两三岁了还尿床。偏偏我还是过敏体质，浑身布满痒疙瘩，为了缓解痒，就用尖利的手指抓……你是姥爷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娇生惯养，姥爷让你读书，不舍得你干活。你看到同龄女孩一个个辍学，你死活不愿意再去上学。你曾说，你的手绣花灵巧，做饭不行。十七岁你没有做过饭，偷偷做了一顿饭，还把手指切破了。

　　但你结婚之后，没人管你会不会做饭。刚进门，你这个新媳妇，就得接过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饭食的活儿。然而你做饭不但难吃，而且夹生，因此常被婆家人训斥。

　　你说从那以后你就发誓：以后有闺女，一定要教她做饭，下地干活，绝不能因此受婆婆的气。

　　触龙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呢？

　　还记得我谈对象时，当你得知我找的对象家境贫穷，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你万万没想到，闺女寒窗苦读十几年书，找的对象如此寒酸。同龄人结婚都要求在县城买商品房，而老公家只有三间二十多年前盖的破房子，且还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没房又没钱，我这样嫁过去，啥时候能熬出好日子？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我的回忆。老公提醒我该走了。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抽不开你握着的手，只能用力地回握住你的手，意在告诉你，我理解你的情绪，我会好好地过日子。

　　出门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妈，以后你就少点儿操心，换我来爱你吧！”

　　作者简介：

　　曹瑞，河南省新蔡县思源实验学校初中语文教师，橡果书院初级儿童阅读指导师。喜欢阅读和写作，渴望把学生带入语文的花园，做孩子阅读的点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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