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周末，又是五一劳动节，生我养我的村庄如期在召唤，让忙碌的孩子回家。

　　回家看看日益苍老的母亲，回家看看铺天盖地的绿色田野。七十多岁的母亲是田野的主人，田野是母亲的伴侣。

　　辣椒苗、茄子苗，母亲买了好多。暮春时节，沐浴着夕阳余晖，女儿在一锨一锨翻土，母亲在一棵一棵栽苗，小妹安静地坐在傍边的砖堆上等待给载下的幼苗浇水。一铁锨、一铁锨，泥土的气息，一圈圈弥散在落日的余晖中，这久违的熟悉的亲切的泥土气息叫人沉醉。

　　母亲的双手在新翻的泥土中上下揉搓，把成团成块的泥土，拍拍打打，揉揉搓搓，然后捧起一抔松散的泥土，手掌从下面张开，让揉开揉散的泥土从手中慢慢漏下。母亲说，这是“醒土”。

　　这沉睡的土地在母亲双手不厌其烦地侍弄下，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变得无比松软。这土地在母亲专注地抚慰下，变成了最适宜幼苗生长的温床。忍不住提醒母亲用铁耙醒土，双手既费事，又容易伤到。母亲说，划不来，这么点地，用手就行。

　　母亲总是这样，一下地劳作，就会忘我。

　　那是小学毕业的暑期，麦收已结束，秋苗已播种。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母亲就买了好多好多泡桐树苗，记忆中多的数不过来，只记得当时用架子车，拉了好几车到田地。

　　那一年，政府号召“农林套作”，畦垄里种庄稼，畦垄上种树木，母亲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决定套种泡桐树，一是种下不用怎么打理，二是泡桐树生长周期短，能快速成材，到时候卖掉，好贴补家用。在那个“赶集靠走，叫人靠吼”的年代，所有的劳作几乎靠的都是有限的体力。那无数个树坑里，不知蓄了我们一家人多少汗水，只记得每次顶着星星回家后，母亲总是瘫软在椅子上，疲惫不堪。

　　那个暑假在不断刨坑、栽苗、浇水中度过。时间马不停蹄地飞速向前，一晃几年过去，泡桐树在贫瘠的土地上倔强生长，我在求学的路上跌跌撞撞，小弟已经在社会大学摸爬滚打……

　　母亲日复一日在田间劳作。孩子们离家的日子，母亲成了田地唯一的主人。每到给庄稼浇灌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泡桐树的周围，刨一个大大的坑，把清冽的井水引流到每一个坑里，让每一棵泡桐树足足饱饮一场，那阔大的叶片愈发青绿，快速生长的树干把树皮撑开了无数个小小的裂缝，就如同母亲那饱经风霜后喜笑颜开的脸。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立秋过后没几天，一场几近疯狂的带着夏天余威的秋风，把正在出天缨扬花授粉的玉蜀黍成片成片地刮倒，就像用石碾子在上面狠狠碾了一趟，刮倒的可怜的玉蜀黍牢牢地趴在地上，想把它们一棵一棵扶起来，都无从下手。更让人感到痛惜的是母亲的泡桐树，有十几棵处在风口处的泡桐树被拦腰刮折。

　　耗费了一家人的血汗，历尽千难万苦，眼看一棵棵泡桐树要成材了，却在一场秋风中夭折。看到一地狼藉，泪水从母亲的眼里夺眶而出。此后，好几个夜晚，母亲夜不成眠，为打了水漂的秋收感到绝望，为精疲力竭地种下的泡桐树的夭折忧心忡忡。这场来自大自然的冷酷无情的打击，让母亲憔悴不堪。

　　痛定思痛，母亲重整旗鼓，叫来亲戚朋友帮忙，能救活的玉蜀黍就竭力救活，刮折的泡桐树连根刨出。刨出的夭折的泡桐树母亲不舍得当柴火用，把它们贱卖给了木料厂。母亲说，虽说没长大，也是管用的，这钱够买一年的盐了。多么容易知足的母亲啊！树坑晾晒好后，母亲马不停蹄地带领我们栽种上新的泡桐树苗。

　　那几天我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要抢在处暑前，抢救秋庄稼，补种泡桐树苗。处暑之前，万物还在快速生长。凝视着面目一新的田野，母亲就像站在了灾后重建的家园中一样，喜极而泣。

　　秋收如期而至，经过无比繁忙的抢收之后，我们一个个各奔东西，离开了家乡。这也意味着母亲的又一个繁忙季的到来，在秋风萧瑟中，母亲开始给泡桐树培土，把周围多余的泥土一铁锨一铁锨地拍打在泡桐树的根部，厚厚的如同小丘的土包，严严实实地保护着泡桐树的根部。

　　这样，泡桐树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漫漫严冬，来年开春，母亲又会把小土丘巴拉开，进而刨成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坑，在灌溉庄稼的时候，再让忍了一个冬天的泡桐树痛饮一次。在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悉心呵护下，泡桐树已经蔚为壮观，一排排，一行行，枝繁叶茂，煞是喜人。

　　泡桐树长大了，成材了。那一年，我接到了“新乡市第一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母亲找人，伐下足足二十多棵泡桐树，装了一大车，卖给了木料厂，那是我上师范的全部费用。那个暑假，我们帮助母亲，把一个个泡桐树根从深深的泥土中刨出，在坑里续种下新的树苗，种下的还有母亲一个又一个的希望。

　　三年后，我师范毕业，小弟要结婚了。亲亲的泡桐树再次隆重出场，第一茬泡桐树老当益壮，成了打造小弟结婚家具的首选。充裕实在的木料，加上表哥精湛的木工手艺，小弟的婚房，成了泡桐树家具的全屋制造，大方美观的组合柜，错落有致的高低柜，厚实耐用的大木床，餐桌、小凳子……在小弟人生的紧要关头，泡桐树的价值再次发挥地淋漓尽致。

　　种庄稼，成熟周期短，费神劳力，随着我们一个个远离家乡，母亲已经力不从心；唯有种树，成了离不开田野的母亲最大的寄托。亲爱的母亲无意间又在响应党的号召——退耕还林。

　　所有的耕地都种上了树，品种繁多，白杨树，白蜡树、桃树、杏树，还有稀有的银杏树。对于常年不回家又有土地牵挂的游子来说，很是放心。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建设美丽乡村的路上，母亲从未掉队。随着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离家高飞，曾给我们拮据的生活立下汗马功劳的泡桐树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退出了母亲绿色田野的大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生长周期漫长无需打理的白杨树，大片大片的白杨树安静地陪伴着母亲。当常回家看看成为奢侈，这绿色的田野成了母亲最近的人。

　　勤劳的土地从来没有歇息过，一如我那勤劳的母亲。

　　闲不住的母亲，白发苍苍，皱纹纵横，视力一日不如一日，就是闲不下来，田野是母亲的伴侣。这不，母亲又有了新发现，在阳光充足的田野边缘地带种满了棉花，每到秋天，是母亲的棉花收获的季节。

　　以田野为伴的母亲说，小孩结婚做被子的棉花已经攒够了；以田野为伴的母亲说，你们工作忙，不要操我的心，更不用操钱的心，卖树的钱我还花不完呢；以田野为伴的母亲，每到我们家小住，总是惦记她的棉花和小树，每次都是执拗地回家，回到她魂牵梦绕的田野……

　　母亲在田野上创作，把命运交给了大地，写下绿色的诗行！

　　（2023年5月书，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

　　谢向茗，河南省长垣市蒲东街道中心学校初中语文教师。热爱文字，热爱阅读。人生，一杯淡茶，一本好书，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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