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一幅画就摆放在你的案头，水彩，画的是江南的山水。

　　江岸边，江南的瓦舍，白墙黑瓦，红树和淡青色的山峦，江面上白帆点点，整幅画用笔的朴拙和色彩的选择，有丰子恺的味道。

　　黄昏在你的室内，夏日的黄昏适合想象，那是初夏的上午，你说朋友的画有丰子恺的味道，朋友笑了，让你想起窗外的阳光。

　　画的题词是李白的《久别离》中的文字：

　　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至此肠断彼心绝。

　　这让人怅然，让人在初夏感觉到的是秋日的寒意。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永一身秋日的寒意站在时间的深处，“我算尝够了离别的苦味”，里尔克也是在秋天如是说，“她挥挥手，轻轻地、长久地挥着手，但已经不是对我”。

　　去年的夏天好像还没有走得太远，你一个人坐在冷气很足的房间里，喝一杯菊花茶。茶是学生瑞春给你寄来的“高原雪菊”，金黄的花瓣，棕色的花蕊，挟裹着海拔2000米的高原寒气，用沸水冲泡，淡红，琥珀红，绛红通透。

　　喝一口菊茶，浓浓的菊香。窗台上的几盆绿植遮挡了半面窗户，让你看不全窗外夏天的风景。

　　茶杯在办公桌上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电脑，电话，台历和笔筒，散乱的文件，桌上的世界拥挤杂乱。没有烟灰缸，一杯高原雪菊取代了纸烟的优雅和沉思，“一定有一个燃着的烟头灼烧过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在遥远处，红红的烟头在冬天的夜色里一闪一闪。那是个有故事的夜晚吗？记忆如此脆弱，像忧伤的感叹号，像杂乱无章中的无所适从。

　　这个夏天同样让你无所适从。

　　去年的那杯菊茶被一杯绿茶替代，洗干净的玻璃杯，注入烧开的水，把碧绿的茶叶洒进水杯，针尖般粗细的茶叶在下沉的过程中慢慢舒展开来，像是一个个小小的问候。

　　茶是“恩施玉露”，是为数不多的一种蒸青绿茶，其制作工艺及所用工具相当古老，与陆羽《茶经》所载十分相似。曾称“玉绿”,因其香鲜爽口,外形条索紧圆光滑,色泽苍翠绿润,毫白如玉,故改名“玉露”。

　　初夏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杂乱无章桌面上，像这个初夏的心情。

　　读康雪的诗《致陌生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太孤独了

　　但走进餐馆

　　仍会选择无人的桌子

　　读这首诗的时候你在一所大学，有一个活动，大学的科技楼门厅很宽阔，你靠在门厅的柱子上，读这首孤独的诗。

　　大学有一个刚建好的湖，湖的四周有垂柳，初夏的阳光下，湖水波光粼粼，让你想起《岳阳楼记》中的句子：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想象中的风景，而孤独不是想象中的。

　　小说家方羽是一位过气的写手，你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他写的一些诗，有几句印象深刻：

　　火车缓缓的节奏

　　只是缓缓的节奏

　　把小城的灯火慢慢推远

　　成就了你漂泊的人生（《夜行火车》）

　　你之所以记住这几句诗，和你的一次经历有关，那是一次坐绿皮火车远行的经历。

　　有一年夏天和几位同事石岛开会，做的就是绿皮火车。硬卧，没有空调，很热。

　　绿皮火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车窗洞开着，头顶的小风扇吹出的全是热风。汗水把衣服弄得水湿，于是光膀子，只穿一大裤头，硬卧车厢里过来过去的人光膀子的居多，热浪滚滚，期待车开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车开起来了，吹进来的风一点都不凉快，汗水还在流淌，靠窗坐着，小城的灯火一点一点远去，绿皮火车行驶在无边的黑暗中，热浪围裹着你，你无处遁逃。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又回忆起方羽的诗句。

　　方羽的小说没有他的诗写得好，他的小说一是故事老套，二是语句乏善可陈，但他的一篇小说和你写的一篇随笔重名，都是用李商隐的《锦瑟》为题。

　　方羽小说《锦瑟》中的几段文字：中秋之夜，和几位朋友小聚，酒喝得多了点，回家的路上忘记了天上有没有月亮。

　　楼道里是声控灯，按指纹锁，客厅一片黑暗，妻子的房间门是关着的，过了五十岁，两人就分开睡了，好像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吧。

　　简单洗漱，自己房间里的床在暗夜中，床上的黑暗是涌动的孤单的东西，儿子一家在遥远的海港城市，小城夜晚火车的汽笛和遥远的海浪，南方躺在暗夜中，手机屏幕的亮光，给小H发了一条微信：今晚月光真好，好像是天涯共此时。

　　发完微信南方愣了一下，中秋有月亮吗？小H的微信回得很快：白天的云朵也好，是个好日子。接着又补了一句：对影成三人。

　　她喊南方小哥哥，他喜欢她这样喊。此刻她和家人在一起，这让南方心中隐隐作痛，她很快又发过来她写的一幅字，和月亮有关的一首古诗，娟秀的毛笔字，和她的样子一样，南方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想象着小H写字的样子，眉头微皱，眉心中间一颗黑痣，南方有点近视眼，靠近小H的脸才看得清楚一些。

　　在一个单位好多年的同事，两个人一开始的交际就比其他人近一些，因为年龄差距，南方和她保持了一些距离，就像她喊他小哥哥，有兄妹间的一点情愫，好长时间都是这种关系。

　　有了微信，但两个人一直没有加微信，有什么事不是电话就是短信，他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少。

　　一次和办公室的同事聚会，一位小朋友让南方看小H发在微信群里一些视频，有弹钢琴的，有写字和画画的，他对她才有了新的认识。

　　用才女说她有点庸俗，这些元素和她姣好的面孔联系在一起，让南方怅然若失，这么多年，他错过了好多美好的东西。

　　一次偶然的机会加了微信，南方浏览她的朋友圈，安静地听她弹钢琴，会忘记工作中的一些不愉快。

　　来这个单位之前她在另一个单位，那个单位南方有一些熟人，他们约南方吃饭，知道南方和小H一个单位，于是也约了她。

　　他们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包括和南方一个办公室的那位小朋友，曾经有一次小H约南方和另外一位同事去她家吃饭，就她一个人在家，南方下厨做的饭，喝了点红酒，在客厅里聊天。好像是深秋季节，阳光暖暖地照在客厅的绿植上，小H喝过酒的面孔红中透着白皙。

　　去的是一家粤菜馆，小H开车带着南方，他坐在后排，街灯已经亮起来，她开车的面孔在路灯光下，有一种迷离的感觉。

　　好闻的香水味，后来是粤菜馆的菜香味。好久不见，喝酒就放开了，离开粤菜馆的时候南方有了酒意。小H开车带着南方，在繁华的大街上，车灯是一条红色的河流。

　　他靠在座椅上，她在他的左前方，她的面孔在路灯光下依然迷离，让南方有了抚摸的冲动。

　　错过了一个路口，还要绕一大圈才能到南方家，还有一段和小H呆在一起的时间，他突然感觉到这段时间的珍贵，他和她聊起以前的一些事，她在倾听，后来想想错过的那个路口应该是美丽的错误，延长了他和小H聊天的时间，他靠在座椅背上，有一种滑向深渊的快感。

　　你的随笔《锦瑟》中的文字：那条小路在前苏联的一首歌曲中，关牧村唱的，好多年过去你还能记起歌词：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喜欢关牧村的嗓音应该和她唱的这首歌有关，低沉的女中音，内敛而饱满。你模仿，在许多年前唱歌的日子里，唱“一条小路”，迷雾的远方有一往无前的悲壮。

　　那条小路在列维坦的油画中，《弗拉基米尔之路》，你更喜欢称之为《弗拉基米尔卡》）。认识这条路是在你的大学，选修“西洋美术史”，列维坦和他的一条小路在教材上。

　　你和那条小路对视，现藏于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弗拉基米尔之路》，是列维坦于1892年创作完成，那时他被迫呆在佩图什基区的村庄8个月，而后沙皇又下令将其驱赶出莫斯科。弗拉基米尔之路是一条通往西伯利亚流放地的废弃道路，18世纪时，流放犯就沿着这条路从莫斯科被押送至西伯利亚。途径弗拉基米尔之路的第一批流亡犯是一口铜钟——乌格利奇铜钟（伊凡雷帝之子德米特里猝死，王后敲响该铜钟）以及乌格利奇镇上300名戴着镣铐的居民。此后，经过此路的还有十二月党人、拉季舍夫、赫尔岑，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坐车……按规定，犯人每月必须前行500英里，他们花上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才到达涅尔琴斯克要塞。弗拉基米尔之路也有其他的“旅行者”：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曾和卫队沿这条路行进；伊凡雷帝带领军队途径此路，猛攻喀山；巴格拉季昂重伤后沿这条路从博罗季诺撤退；普希金从这条路去往大博尔季诺村；还有托尔斯泰、契诃夫、列维坦……这是一条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小路，你在和它的对视中倍感沧桑。

　　当然，那条小路在现实和回忆的交错中。许多年前和几位朋友去一所农村中学，清明节气，风很柔很凉爽，东西走向的小柏油路两边，白杨树一棵挨着一棵，笔直的树干，发出嫩芽的枝条，远远望去，是一幅简洁的水墨画，有时又像俄罗斯的风景油画，你们在画面中穿行，在想像和默契中穿行，在梦一样迷离中穿行。

　　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照下来，照在你的脸上，让你感觉到这条小路的意义。

　　比对方羽的文字和你的文字，一个是颓废低迷，一个是有阳光照耀的小路。

　　作者简介：

　　崔中华，供职于山东省菏泽市教育局。有文字散见报刊，有散文集《教过书的人》《如果大雪封门》《一抬头满天星辉》《天秋月又满》《四季之味道》出版。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师兴旷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