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歪头山不歪。

　　在村子西南边分别有东西两座致高点的山头，当地人称东山头和西山头。西山头叫歪头山，东山头是南大坡西头。两座山头面对面不到百步远，却截然不同。东山头平缓显得大气洒脱。然而歪头山远望如倾，精巧雅致，它高傲地歪着头显摆着仪仗的姿态。

　　两座山头是嫡亲。千万年来，它们相对、相视、相伴着。它们一同被称为南杓柳的母亲山。

　　多少年，我走过不少地方，最想去的还是家乡的歪头山。

　　初秋，我又站在歪头山怀。

　　这里的水甜草嫩，牛羊在这里提前过上小康生活。它们为人类的进化，繁衍生息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

　　坐在歪头山怀乘凉，看东山头石窑的神秘，听山风娓娓地道来。

　　有山谷的地方就有风，

　　山风把一个八岁的放牛娃影影绰绰地吹来。

　　当年我家喂了一头大黑牛。它不仅是家里农活的主力军，更是我童年的伙伴。

　　大黑牛的画面缓缓地出现在歪头山。

　　它已经老了，它粗糙的舌头舔醒了我全身的经脉。

　　它的脑门上有一个漩涡状的头旋，全身像刷了一层黑漆，乌黑发亮，大家都叫它“黑旋风”。它年轻力壮，高大威猛，一对如刺刀般的尖锐牛角，眼睛瞪得溜圆。它爱站在我家大门外的水井旁，瞪着过往挑水的人逼得令人胆寒。而且它很喜欢打架，一言不合就冲上去干。它八面威风，它的格斗级别没有经过层层筛选就直接登上了王座。

　　它前后腿的肌肉都长成了疙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是全村唯一能拉独犁的牲口。它倔强地埋头犁地，汗流浃背喷着白气。父亲的皮鞭偶尔抽在它的身上，它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直到最后它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记得有一次累倒在南洼八亩地北头的田埂旁。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嘿，这可不是喷大话！

　　谁都可以怕它，唯独对我温顺的像自己的家人。

　　它在山坡上啃草把肚子吃鼓起来了，摇头晃脑地摆着尾巴。不时用牛角轻轻地抵触我的屁股，用舌头舔着我单薄的肩膀。

　　阳光洒到黑旋风的身上，它的身影裹上了一层光环。那是它最神气，最风光的时候。

　　它处处都显得别样的沉稳，沉稳得在山坡上走路也迈着方步。一个个异性的追求它都好像没看见。直到那一天，到山坳里的水坑里喝水，它遇见了从东山头下来喝水的一头花母牛，一番耳鬓厮磨后，一会儿它又紧挨着花母牛，用它的那条大尾巴，时不时朝花母牛身上轻轻地甩一甩，驱赶着母牛身上那一群牛虻。在太阳快压山的时候，花母牛愉快地接受了黑旋风的示爱。

　　是啊！微小的动物都会成双成对，何况和人类朝夕相处的牛呢！

　　一条山谷，隔西阻东，拔地分天。

　　东山头是花母牛的领地，

　　西山头是黑旋风的地盘。

　　有一条山谷，是大雁南飞的路。有一首歌，是牛儿在低吟浅唱。

　　从此，黑旋风高兴时在歪头山岩下，对着花母牛发出低沉的“哞哞”呼叫。花母牛在东山头石窑前伸伸懒腰，把头抬一抬、摆一摆，上下错动的嘴巴流着垂涎和草沫，俏皮地对着黑旋风说：

　　“你羞不羞？”

　　“不羞不羞！”

　　几乎同时，黑旋风把话儿接了过来。

　　东山的花母牛兴奋了，对着西山头发出哞哞的长叫声。那粗糙的声音在山沟里回荡着变得那么清脆、嘹亮。

　　往后来，它们的腿上都好像装上了马达，不踩山谷绕大弯，花母牛走东路，黑旋风走西路，一心为了到饮水坑那边短暂地约会。

　　它和它掏心窝子唱山歌。

　　齐唱一首山歌牛儿多，同敲一阵山鼓享快活。9个月后花母牛生下一头黑色的小牛犊。

　　两山之美是人性之美。

　　秋收了，秋种了。

　　黑旋风走到我家的田地里，它埋着头义无反顾地向前迈着步伐。多深的犁、多重的车，都能拉得动从不退缩。它无怨无悔把我家从荒芜和贫穷中一步步拉了出来。

　　风来了，雨来了。

　　1955年转入初级社，我的放牛娃生涯结束了。

　　自从转社后，黑旋风转由别人喂养。也许它慢慢地老了，原本圆滚滚的“大黑”变得牛毛凌乱，干瘪瘪的狼狈不堪，完全没有以往“牛王”的气质。它已经瘦得不能再拉车、拉梨了，队长没办法就派它拉磨拉碾。它走的很慢，社员们都不喜欢它。白天把它拴在西寨门路南的大石槽旁。

　　黑旋风的口碑跌得太厉害了，在它的圈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

　　那天黎明前，它偷偷地离开牛棚。走出村庄一路向西，过了双井一路向上，又来到歪头山怀。

　　黑旋风一点儿也不含糊，使出吃奶的劲儿对着东山头“昂昂”地一阵狂叫，那回音悲壮而苍凉，吼叫声充满了一条山谷。

　　然而，再也听不到东山头花母牛的回声。

　　它噙着清凉凉的眼泪向东山跪求着，然后四条腿一缩滚到深山谷里。

　　下午，社员们在歪头山的谷底找到了它，已经摔死了。

　　当晚，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我也随大人到了队部。地上血丝丝的场面，才知道在分黑旋风身上的肉和骨头。

　　六十八岁的甄大娘眼睁睁地看着，各家各户把牛肉拿完了，却没有她家的那一份。她试探着质问生产队长：“为啥不见俺家的呢？”队长一留神：“哎呀，把你家漏掉了！”突然甄大娘失去了理智，瘫坐在地上又哭又闹：“你们看不起人，要是以后队里再死了牛，可不能把我家忘了！”队长一听到这句话心里酸酸溜溜的，再没有接甄大娘的话。

　　晚上，村子西头的上空弥漫着煮牛肉的香味。

　　各家各户都在吃牛肉，

　　我没有吃，母亲没有吃，听说队长也没有吃。

　　再往后，黑旋风的灵魂在歪头山怀若隐若现，

　　云也遮不住，雾也盖不严！

　　我顺手拔根白草咀嚼着，抬头望着歪头山，它竟然一点儿也不歪，高仰着脑袋开了口：

　　“一切顺其自然，不要杞人忧天！”

　　作者简介

　　郭书宣，曾任河南省宜阳县樊村镇中心校校长。退休后同老伴连续十五年游走国内外。先后写了《迟到的旅行》《无愁的青龙口》，两部散文集共有55万字，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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