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一个夏日，妈妈出生于豫北平原一户殷实的家庭里。作为长女，她的降生给家里带来不少的欢乐。同样，在我那慈祥而开明的姥爷姥姥的呵护下，她也拥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及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介绍，妈妈和我的爸爸认识了，结婚了。尽管那个时候，爸爸和奶奶孤儿寡母两个人过日子，家境远不如妈妈家好。

　　“主要是我觉得你爸人品好，他和你奶奶两个人的日子又实在是难……不过，你爸年轻时长得可好了！浓眉大眼，脸庞方正，梳个背头。有一年冬天，我俩去开封，他穿了件毛领的黑大衣，惹得不少女子看他呢。”说到这里，八十岁的妈妈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羞涩自豪的笑容。

　　“那时你爸刚从小学徒当上医生。我们结婚后，县里为扩大乡镇医院的规模，要开设妇科。他们看我是高小毕业，有文化，就让你爸问我愿不愿意学习妇科。能和你爸在一起工作，我当然愿意了。”说到这里，妈妈一脸甜蜜的笑容。

　　做了妇科医生后，妈妈的医术日趋精湛，名气越来越大，方圆几十里地的妇女生孩子、看病都愿意来找她。

　　有时候，我跟随爸妈外出，一路上，和妈妈亲热地打招呼的人接连不断。也常常有人打过招呼后，再指着身边或大或小的孩子笑对妈妈说：“张医生，你看，这孩子还是你接生的呢。他出生时难产，要不是你救了他，现在哪还有他的命呐！”这时，妈妈就会大笑着揽过那个孩子，亲昵地抚着他：“俺这宝贝疙瘩，命大福气大呢！”

　　每每这时，我心里都暖乎乎的，挺为妈妈感到自豪。想来爸爸心里更得意，因为，他和妈妈开玩笑时，也常亲昵地喊她“张医生”。

　　再后来，妈妈因为自己出色的工作赢得了不少荣誉：被推举到县里做了多届的党代表、为孕妇做手术的照片登上了《党的生活》杂志、多次获得优秀党员称号……不过，这样一来，找妈妈看病的人更多了，妈妈也就更辛苦了。不分节假日、不论白天黑夜地坐门诊、上门为孕妇接生孩子，成了妈妈的日常。

　　印象最深的就是，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深夜里，常常有人拍响我家的门，急切地呼唤：“张医生、张医生，我家人到生孩子的时候了……”

　　此时，睡梦中的妈妈就会犹如士兵听到号令一般，一边大声询问来人是谁，哪个村的，一边急速地穿衣起床。有一次的冬夜，妈妈坐在产妇家属载她的自行车后座上赶路，竟然不小心摔落下来。被扶起后，她拍打几下身上的土，就一瘸一拐地重新坐上自行车后座，催促对方：“快走，别误了事！”

　　就这样，妈妈常年奔忙在外，甚至有不少的除夕夜、春节，都是在别人家里度过的。那些临产的孕妇都说，有妈妈在身边守着，她们安心。

　　时间一长，对于妈妈缺席的节日，我们一家人也都习以为常了。

　　“我天天忙外面，顾不上管家里的事，多亏了你们的奶奶，从不计较什么。她不仅做家务，还帮我带大了你们兄妹五个。要不然，我哪能把精力全都放在工作上呢？”妈妈对于奶奶的深厚感情，简直胜过对我的姥姥。奶奶去世多年之后，每每念及她，妈妈还泪落如雨，伤感不已。

　　贤良的奶奶全力支持妈妈的工作，妈妈待奶奶也犹似女儿对母亲。在饥荒的年代，一有吃的，她一定先拿给我的奶奶；与奶奶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从未红过脸，更不用说拌嘴了。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听到过不善言谈的奶奶说：“我活到这份上，知足了。街坊邻居见了我，都说我如今好福气，儿子、媳妇又有出息又孝顺，让我从孤儿寡母熬成了孙男娣女一大家子……”

　　其实，妈妈何止是对奶奶好？小时候，常常见她从家里拿了鸡蛋、红糖、小米等，说是给一些家不在本地的住院孕妇补充营养。前几年的一个春节，一位老街坊来看妈妈，颤抖着一双粗糙的手，非要送给她一百元钱：“当年俺家穷，你没少帮衬俺，俺娘临走时还嘱咐我不能忘了你。特别是俺妹妹小时候食物中毒，多亏了你发现，抢救及时，她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你还给她送好吃的，让她增加营养。婶子，你是个大好人哪！”

　　我的一位远门堂哥，在妈妈因衰老行动不便时，常常买了时鲜水果、松软糕点来看他。堂哥说：“我年轻时，家里穷，婶子处处照顾我。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她亲自接生的，还不让我付钱，说我太困难了。俺娘有一天夜里饿得慌，没办法，去敲婶子的门。婶子给她烧了一大碗饭，里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

　　妈妈的葬礼上，我的舅妈抚棺恸哭：“姐啊，我的好大姐，当年咱家困难的时候，多亏了你。你的付出，我们都记着哪！”

　　我常想，妈妈做了那么多好事情，被那么多人记忆和感激，真是和她的名字相吻合啊：世芳。

　　不过，年纪尚小的时候，我却常常认为，妈妈对我不够好。

　　我比小妹大一岁多，小时候我俩常常谁也离不开谁，又常常会有矛盾争执发生，一到这时候，妈妈往往大多以呵斥我几句作罢。每逢村子里有放电影这样隆重而盛大的事情，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去看，甚至是由爸妈或家人带着去。可是，妈妈不仅很少带我们去，更不允许我们自己去。

　　不仅是看电影，平常时候，妈妈也从不允许我们随便单独外出。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住校生。一到周日下午，回到学校，大家都炫耀自己的妈妈给收拾的行包、捎带的美食，我则一声不发。因为在那个下午，妈妈吃过午饭就去上班，我留在家里，不仅要自己收拾行包，还要洗刷完午饭用的锅碗、锁上家门、把钥匙送给妈妈，然后才能回学校……我初中一毕业，妈妈就要求我跟她学做饭。我不愿意，她说：“将来你长大后是要成家的，万一没有人照顾你的生活，怎么办？你自己学会做饭，日子就不至于那么难了。”

　　有时候，我会傻傻地想，难道，我不是妈妈亲生的？

　　直到自己过了不惑之年，也养大了孩子，忆及往事我才明白：当年这个年幼无知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不懂事！想想自己成家后，之所以能独立应对养育孩子的艰辛、繁重工作的压力、琐碎无穷的家务等，多亏了当年在妈妈教导下的历练！

　　如今，我年过半百了，还有一到家就不愿意外出的习惯，就如当年妈妈说的那样，在家里看书，或者做家务。我的爱人在津津有味地享受我做的手工面条、馒头和喷香的菜肴时，常和我一起感叹：妈妈真是有先见之明。

　　大学毕业后，一走上工作岗位，我就远离了家乡，远离了爸妈，但生孩子、休产假，都是妈妈一手给我安排的，都是有条不紊，周到细致。半年的产假，我是在妈妈那里度过的。之后的寒暑假，我也常常因为住在妈妈那里而能够彻底放松，尽情享受。

　　七十岁之后，妈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工作岗位。

　　因为我和大姐、小妹的家都在外地，她就常常和爸爸分别到我们三个的家里各住一段时间。在我们的家里住久了，他们又想念老家，又要回去。我们就送他们回去。

　　“你不知道，我一回家，街坊邻里见了我都亲得不行，都嫌我在外面住的时间太长。她们说，我不在家，可想我了，想和我说说话都不能。”看得出来，妈妈十分留恋她自己用人品和多年的付出树立起来的人缘、威望。

　　回老家一段时间之后，妈妈又想念我们姊妹了，想让我们多回到她身边陪陪她和爸，可是她也很清楚，我们都忙，常回去不现实。

　　“我和你爸买了台饸饹机。你们回来吧，给你们轧饸饹面吃，可好吃了。”

　　“一开春，家里的香椿树长得可旺了。那香椿芽又嫩又香，你们赶快回来吃，晚了就老了。”

　　“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一条纯棉被罩，上面的花可漂亮了。你回来吧，把被罩拿走。”

　　我很清楚妈妈这些诱惑式的“小把戏”，无非就是希望我们多守在她身边，多陪她。于是，我们就想办法常常回去，或者仍接她和爸来我们的家里住。那十来年里，是她和爸充分享受幸福人生和天伦之乐的好时光。

　　不在我们家里住的时候，妈妈一接我的电话就是：“你啥时候来啊？我可想你了。”我们回去看她，临回去时她会不依不饶地追着问：“那你下次啥时候再来啊？”

　　逆转发生在爸爸摔倒之后。本来乐观开朗的爸爸，变得意识混沌，生活无法自理，处处需要人照顾。尽管有人照顾爸，八十多岁的妈妈依然迸发出了惊人的精力，像个壮劳力一样冲在照顾爸爸的最前线：白天，她负责他的洗漱、吃饭、喝水、服药；夜里，她从不关灯，听到爸有动静就赶紧起来看；时不时地用手摸一摸爸的裤子，看是否尿湿了，好及时给他换上干爽的……渐渐地，爸更加离不开我的妈妈了，像个孩子似的，妈妈去哪儿他都要跟，一会儿看不到她，就要找。每逢此时，妈妈就会像看孩子似的看着爸笑，那神情，又自豪又溺爱：“有这老头子跟着我，和我做伴，我心里踏实。伺候他，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在妈妈的精心照顾下，爸爸平静地走了，无疾而终。可是之后，妈妈的精神和身体却在迅速地走下坡路，以至于也需要人照顾了。每次回去看她，她常说的就是，“趁你娘还活着，多回来看看吧。看一眼少一眼。”

　　渐渐地，体力、精力、意识等加速度式的衰落，使妈妈再也顾不上去考虑，如果我们常常回去看她，工作是否允许、距离是否遥远等问题了。她满心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希望我们多多陪伴她，守护她……在与衰老、伤痛、死神做了反反复复的周旋后，在离开爸爸整整五年后的春天里，曾经性情纯良、日夜操劳的妈妈，曾经风风火火、热情爽朗的妈妈，曾经秉仁心、救死伤，用温暖的怀抱迎接了无数个新生命平安降临人世的妈妈，曾经倾尽心力扶助我们兄妹五人成家、立业、养育子女的妈妈，走了。

　　慈魂一缕悠悠去，徒留儿女痛断肠。

　　这两年，虽然我和小妹也经常回去照顾她，可是，想起来，心中依然有无尽的歉疚和痛惜。

　　想起我小时候，她给我穿新棉衣时，手掌心摩挲棉衣发出的好听的窸窣声，以及她身上飘过来的好闻气息；想起我成家后，她给我置买的锅碗瓢盆、棉衣棉被等；想起她六七十岁时，干工作依然干脆利落，待人接物时的笑语朗朗；想起我每次告别她时，她定定地望着我，期待我下次尽快去陪她的话语；想起她一动不动侧躺在床上，越发显得瘦小而单薄的身躯；想起她被人照顾时，满含歉意和愧意的怯怯的眼神；想起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春节里，听到我指着红红的窗花告诉她“过年了”时，那混浊无力的眼睛里透出的欣喜亮光……我们知道，妈妈爱美爱体面，就用了大捧大捧的鲜花簇拥着她的遗照和棺木。鲜花簇拥中的妈妈，看上去多么雍容，安详。

　　我们更知道妈妈多么爱惜自己的荣誉。几年前，她获得一枚由中共河南省委颁发的五十年以上党龄的证书、奖章，视若珍宝，逢人就拿出来炫耀。我们把证书、奖章仔细包好，小心地放在妈妈的枕边。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妈妈下葬的那天，我看到，她和爸的棺木被并排放在一座坟茔里，分别系着一根红丝带。犹如两位新人身着红装，并肩而立。我想：这样的仪式，一定是在庆祝爸妈五年后的久别重逢呢。

　　想到这些，哀痛的心里竟生出不少欣慰：妈妈，妈妈，你这一去，一定会重新获得爸爸的庇护，一定会重新获得从前的幸福、体面和尊严的！

　　作者简介：

　　李宝虹，河南省郑州市第五十一中学语文教师。河南省特级教师，中小学正高级教师，河南省名师，河南省教师教育专家，河南省作协会员，郑州市学术技术带头人，郑州市拔尖人才，郑州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河南大学、江苏师大、四川师大等多所高校特聘国培专家，河南科技学院学科教学（语文）硕士研究生指导教师。多次赴江苏、山东、陕西、山西和贵州等多地做师德师风、专业成长和班级管理讲座。个人专著《做智慧快乐的班主任》由南方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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