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清楚，小时候，门前有棵杏树。

　　老家是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二百来口人。村里树很多，杨树，柳树，榆树，洋槐，泡桐……不名贵，但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庄户人家没有高墙大门，多是用庄稼秸秆简单一圈，加上个木栅栏门。有的干脆连这些乜没有，直接敞着。那青砖灰瓦的房子就那么稀稀疏疏地散落在绿荫之中。

　　村里很少有果树，即便有，也不是人工栽种的，多是在田野里发现了野生的果树苗，就小心地把它移栽到院子里，家门口。因此村里的果树大多散发着野性，人们也不刻意修剪，只是顺其自然，和这里的人一样朴素。门前的那棵杏树，是落地的杏核长出来的，还是从田野里移植过来的，不得而知。只是知道，从我记事起，它就长在我和邻居中间的胡同里。

　　那棵杏树，树干弯曲，树皮黢黑，树枝遒劲短促，沉默少言，庄严拙朴。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风儿变得柔和，土地变得松软，树木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生命在流动，仔细看看，杏树的枝条色泽滋润，圆润的枝条上一点点突起，那就是一个个花苞，一朵花。

　　杏花开得早。春风和煦，杏树的枝条越发润泽，红中透亮。昨晚还没有动静，清晨醒来，花儿满眼。白色花瓣微微泛着一点粉色，中心花蕊细如针，在风中颤抖，生动表现初临尘世的喜悦和惊奇。还有一些花正含苞，将开未开。一缕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散开。

　　用不了几天，进入盛花期。杏花恣情绽放，一树繁华，灼灼其华。花朵密密麻麻，串满枝条，争奇斗艳，花儿似乎要把树装扮起来，遮盖起来。蜜蜂成群，蝶舞成阵，嘤嘤嗡嗡不绝。香气更加馥郁，一股气流在身边缭绕，在耳鼻间循环，人都要变成香的了。近观繁花似锦，远看彩云翩翩。

　　春风拂面，花瓣缀落，飘飘洒洒，缤纷复杂，空中乱花飞舞，地上残花点点，诗意嫣然。有女孩愿花拂美人面，落红藏发间，或舒纤手，花落掌上，香留指间。也有几个女孩捡起花瓣贴在脸上，粘上额头眉间，或者夹在小本子里，试图把美好时光做成标签。七八岁的男孩难得安静，静静的看粉蝶舞，落花旋。鼻涕老长土满脸，歪歪的帽子，敞怀的棉袄，老棉布裤子，光脚布鞋，不敢说话，怕坏了这意境，不敢走动，怕不小心踩了花瓣。春风中，落花翩翩。棉衣露出来的棉絮也扑闪扑闪，也尽量美感，调皮的孩子竟忘却了调皮，忘却贫困的烦恼，一种舒适的感觉缓缓升起，心灵震颤。让我们第一次明白，人还会有比生理更高层次的需求。

　　邻居家的哥哥嫂子为人随和，一说三笑。倒是大娘整天紧绷着脸，瞪着眼，一付凶巴巴的样子。大娘，身材不高，驼背，小脚，手老哆嗦，端着饭碗也抖得厉害，总是让人担心，饭碗会不会掉下来。或许年龄大了，皮肤黑黑的松松的，走路颤颤巍巍，手里拄着个拐棍。从来没见她笑过，所以，人们，特别是孩子们总觉得她瘆得慌。她的孙子和我同岁。一天到晚大人们总在地里忙着，没人看管我们，我们也不用看。或者三五成群跑着玩，稍大一点的就给羊割草，给猪捋树叶子，手巧的，则把榆树柳树细长的嫩条折掉，回家去叶打皮，捆成一把一把的，晾干脱水就编成篮子、筐子。心灵的还可编成精美的工艺品，这叫柳编或者条编，有的村则发展成了产业，可以赚老外的钱。我还小，放了学，或者星期天就和邻居家的孩子看会书，写个字。杏树下早已扫得干干净净，小板凳当桌子，青砖当板凳，或者干脆坐在地上。大娘则坐在边上的凳子上，一边看着我们，防止我们打架，一边看着树，防止孩子上树折杏枝。春天上午，阳光暖暖的，光线柔柔的，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我们整个的浸润在日光里，温暖惬意。头顶上杏花静静开放，偶而有花瓣飘落，悠然无声，看书的安然沉迷，写字的专心恬淡，调皮好动的小子难得如此安静踏实。笔尖在纸上滑过，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创造诗意田园。大娘年龄大了，瞌睡多，尽管如此，还不忘动动眼皮，顿顿拐棍，习惯性喊上一句，走走，一边去，只是少了些许严厉。红日，杏花，老树，幼儿，老人，想想，那是多么温暖的画面。

　　花的盛宴渐进尾声。花还没完全凋谢，另一芽苞已然鼓起，叶芽悄然登场。红红的尖尖的，很快，长成一片小小的心，颜色随即变为浅黄，柔柔的阳光中，轻轻摇曳。当一个绿色心脏丰满，一片绿色海洋波光动荡，反射着妩媚的阳光。这是又有了新的角色，一只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绿叶间吱吱喳喳，呼朋唤友，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仿佛那就是它们的地盘。或者表达爱情，准备组建家庭。杏树也添新成员了，仔细看，绿叶间，绿豆粒那小，星星点点，对，那是小杏儿！那些小家伙生长迅速，三四天后，就长到小手指肚大小了，毛绒绒的，招人喜欢。这时候得提防喜鹊和乌鸦，它们挺馋，尖尖的嘴巴最喜欢啄食小杏儿。大娘便拿了长长的竹竿或者木棍守在树下，一见喜鹊或者乌鸦飞来，便马上挥舞竹竿，口中嗷嗷喊着驱赶它们。它们见势不妙马上逃跑。时间长了，大娘就坐在凳子上喘气。乌鸦和喜鹊都是聪明的鸟，它们很快就看清了形势，摸清了规律。它们们肆无忌惮地啄食小杏儿，大娘挥舞竹竿，它们也只是略略飞开一点，旋即飞回来，钻进浓叶中，就又开始啄食小杏。大娘黑着脸让我们帮忙，由于掌握不好力度和方向，倒是把杏叶和小杏打掉了一些，丝毫解决了问题，心疼得大娘直骂。后来，我们用坷垃投，意识到了危险，鸟儿匆匆躲开，算是有了效果。最后，我们用弹弓打，节省了力气，棈准度大大提高，乌鸦和喜鹊就彻底不敢来了。不知不觉中，杏儿已经长到玻璃球大小了，只是颜色青涩，铃铛一样在风中唱歌。

　　麦梢黄时，杏儿也黄了，这就是麦黄杏。这时，杏的果肉还有些硬，口感甜中带酸。过上个五六天，果肉才变软，才没有酸味，纯正的甜。尽管如此，对孩子们来说，也绝对是极大的诱惑。所以孩子是最需要提防的。天一亮大娘就坐树下的板凳上，照旧不笑，拿着拐棍严防死守，即使吃饭，也让人端过来，一直坐到天黑孩子入睡。杏的香味越来越浓，很远就能闻到。青涩褪尽，浑身金黄，果肉渐软，小小的村落也变得浓郁芬芳。麦稍黄，妮想娘，那一颗黄杏承载了女儿对娘浓浓的思想。杏到了采摘的最佳时机了。

　　要摘杏啦！

　　邻居哥嫂把村下的地扫干凈，铺上一层草，软软的。上面再铺一床被单，有了这保护措施，即便有杏从树上落下，也不会烂。邻居哥哥几下爬上树，腰带上挂个柳条篮子，手上拿一个长木钩子。背靠着树杈，把近处的杏直接摘下，轻放进篮子里，远处的，用木钩钩住树枝，拉过来，等靠近了再摘。农村的孩子多是爬树能手，尤其是男孩。一个不注意，噌噌几下爬上了树，帮忙摘杏，也不忘偷偷尝几个。这倒没什么。有个小子，用力钩住树枝一拉，用力过猛，喀喳，折了，心疼得大娘直掉眼泪，你个小王八糕想要我的命啊！明年你吃个屁啊？吓得小家伙哧溜下树跑了。圆圆的杏儿在篮子里聚集，像一颗颗珠宝。掉在地上的，偶尔有几个果皮崩裂，肥厚香甜的果肉怦然绽开，流出甜甜的汁液，早有几个孩子一哄而上，擦都不擦一下，囫囵个塞进嘴里。没抢到的则紧盯着树上，时刻准备出手。

　　摘下的杏，大娘拿出一小部分换柴米油盐，一部分留给自己的闺女。其余部分全村家家有份，东邻西舍都有份，给的亲切，吃的坦然。那天最幸福的是孩子们，他们尝到了无上美味，大人舍不得吃，全给了孩子，这下倒好，第二天，大部分孩子连豆腐都吃不了，倒牙了。这时候，孩子们才明白，大娘其实还挺好。

　　摘了杏后，杏树一片青葱翠绿，还会有小鸟在绿叶间逡巡，或者游戏，或者仔细寻找人们粗心落下的果实。孩子则早已对树失去了兴趣。邻居哥嫂则会在杏树周围刨个大坑，埋下土杂肥，漫上一水，给树补充养分，算是对树的一种回报，更是为了来年的丰收和甜蜜。

　　秋天到了，树叶落了。大娘把落叶用耙子搂起来，在杏树的周围。是啊，这些叶子是杏树从土中吸收营养长出来的，又重归于黄土。

　　冬天到了，孩子在树下碰拐，鼻子呼哧呼哧，棉花套子忽闪忽闪。雪花在在寒风中飘落，覆盖了土地。没处可去的孩子们，就又踏着雪，围着杏树，盼着春天，寻找着春的足迹和信息。

　　后来，大娘去世了。后来那棵树没了。

　　现在，老家拆迁了，那个小村已不复存在。

　　想念那棵杏树，想念老家，那个小小的村庄。

　　四月了，杏儿该黄了吧。杏树在摇曳，只是，那是在梦里。

　　作者简介：

　　聂运生，山东省东明县第四初级中学语文教师。栖小城，忆田园，性情率真。年虽长，心不老，常忆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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