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敏专栏 | 悠悠的往事,无尽的乡愁
摘要:触动我的,是马悦然先生写在封底的一段话:“一个人为什么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做毫无用处的人文学研究呢?肯定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求功名吗?也许,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为了在学术…… |
触动我的,是马悦然先生写在封底的一段话:“一个人为什么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做毫无用处的人文学研究呢?肯定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求功名吗?也许,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为了在学术界发迹。但是,我越老越清楚地意识到做研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一位哲学家曾说:真理是美丽的。我想,学者追求的正是他的研究结果所能带给他的美。”
以美为动机的钻研在我看来是迷人的。阅读过程中,我也屡次被马悦然先生的纯粹、真诚和感性所打动。在书里,他谈古汉语,谈古音韵、古语法,寻找汉语的根源、现代与传统的联系,咬文嚼字,连我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都感到枯燥乏味之事,他却津津有味地花去了毕生的精力,只能让我肃然起敬了,没有出自内心发乎本能的热爱概是无法做到的。来中国之前,为追随老师学习汉语,他曾露宿在斯德歌尔摩的街头和火车站,任驻华使馆文化参赞两年间,他广交中国的作家朋友并将自己喜爱的作品推介到海外,凭借的都是不息的热情。
他的研究不仅根植于书本,还着眼于生活和世情之中。从读林语堂《生活的艺术》与汉语结缘并将目光转向《道德经》,到师从汉学家高本汉自《左传》始研究古汉语,到前往四川调查当地方言,再到自己也成为造诣颇深的汉学家,他的轨迹偶然又必然,简单却执着。他从四川拉“板板车”的劳动者喊出的号子、陕西不识字的老头子王老九写出的诗歌以及民间的“弹词”和“数来宝”中获得灵感,发现其与荀子在两千多年前写下的《成相篇》一样的节奏,“我相信这种节奏的起源非常早。也许修筑长城的俘虏和奴隶哼着的就是这种节奏,修建商朝帝王的宫殿和坟墓的劳动人民说不定也哼着同样的节奏。也许这节奏跟中国土地一样古老?”由此他看到“世界上绝没有一种语言的生命力能够跟汉语相比”。
汉语在马悦然眼里有着无穷的魅力,先秦文学更是被他视为挖掘不尽的“金山”,得了结石疼痛难忍之时,他坐在摇椅上读《庄子?秋水》,让疼痛缓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已深入他的骨髓。长年的浸淫,也使他写下“明亮而有节奏”的流畅汉语,为研究四川方言在报国寺住了大半年的他,文章中时不时地还夹杂着标准的四川土语,俨然是位地道的中国人、四川人,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娶了一位四川妻子,把中国当成了第二故乡。所以多年之后,他带着子孙重回中国,为的是再看一眼他度过了大半生的“第二个祖国”。
马悦然先生在书中娓娓叙来,满怀深情地回顾了与中国的缘分和陈年往事,写下初来中国的经历见闻。他写下《我的妻子陈宁祖》,回忆与陈宁祖邂逅的爱情故事,继而写下《悼念宁祖》《我心中的公主》,抒发内心的深切怀念,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有美好,也有感伤。在《我心中的公主》一文中忆起陈宁祖,他说:“先做她的不敢表白的情人,再做她的外国丈夫,最后终生怀念她,坐在这里写下这个故事,给她的同胞看。”写下的,是一往情深。宁祖女士已离他而去,但他在心底小心地珍藏着昔日的美好回忆,写到陈宁祖追随他到香港完婚,他将话题岔开了,“我现在不谈宁祖跟我怎么过蜜月,也不谈我们回瑞典去的旅途上所经历的一些奇事,更不谈我们在一起过的46年的幸福生活。这都属于我自己。我只想说,原来不会烧开水的宁祖到了瑞典之后自我发挥出非常精彩的烹调技术,这真是一个奇事!”
在书中,他也谈翻译家的责任,“一个具有必要的语言能力而对文学感兴趣的汉学家应该用一部分的时间搞翻译工作,让他自己的同胞有机会欣赏他所欣赏的文学作品。”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翻译《水浒传》《西游记》,翻译李锐、曹乃谦、高行健、北岛、杨牧,也翻译无名小卒的诗作,他的动机朴素又纯正,他说他从不翻译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我从事翻译工作最重要的动机,是让我瑞典的同胞们欣赏我自己欣赏的文学作品。”联想到自己写作读书随笔的动机,我对马悦然先生的讲述深有共鸣,天下美好的事物都值得发扬之,推广之。
在阅读的问题上,他有自己的看法,又保持了开放的心态。他承认各有所爱,又重视读者参与创作的过程,他自己也时常由一段书及一幅画,作漫无边际的通感的联想。当看到他佩服的老诗人艾青抨击朦胧诗时,他在给艾青的信中并不避谈自己对北岛和顾城的喜爱,他看重的,唯有文学价值。他欣赏林语堂达观、幽默、自由、享受的人生态度,视庄子、白居易、苏东坡、屠赤水、袁中郞、李卓吾、张潮、李笠翁、袁子才、金圣叹为同道和精神伙伴,在林语堂逝世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深切缅怀,感念感佩,皆由心出。
马悦然先生是一个善良宽厚的人。他在书中提到“君子”,生活中也遇到很多像君子的人,而他本人无疑也是一个中国式的君子,他典雅又不失本真与活泼的文字,读来亲切又可敬。在《谈后悔》一文中,他谈及最令他后悔的一件事,不是对家人少有陪伴,不是花了太多的时间研究一本伪书,也不是没有勤学精进,而是在澳洲的一个酒吧,他曾看到一个原住民进来买了一瓶酒(那时,原住民不准买酒),将酒瓶放在大衣口袋里,然而他的口袋是裂开的,酒瓶子不幸就从口袋里掉到了水泥地上,碎了,“我还记得原住民失望的模样。我这个愚蠢的瑞典人当时没有想到给他那可怜的人买一瓶酒!到现在我真的为这件事伤心。”
他总是以美好的心地揣测人和事,在瑞士搬家时,他家中珍藏的名画被盗,难过之余,他想到偷画之人肯定是爱上了它,想到画挂在他人墙上天天有人欣赏,也便安心了。继而想到偷画之人也许并不爱画,但转念又想,偷画之人即使将画卖掉,买画的人也会欣赏它,于是便又安心了。
他做严谨的学问,也过有趣的人生。他宁愿相信南怀仁神父地图上指明的韦尔斯西南部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有一块吃音的巨石是真的,“我有什么理由疑惑他的话呢?既然南怀仁神父是一位学问非常高明的人,又是基督徒,我宁愿相信他的话。要不然,我们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显得更无聊了。”他宁愿相信一位香港的老诗人,在踏破铁鞋寻找其父的一本书而无觅处时,辗转来到他瑞士藏有其父珍本的书架前不是偶然的,由此他写下《一个奇特而真实的故事》。对人对事,他本能的反应是信任。而信,就总会发生。
重回“故里”,马悦然先生思绪万千。他到中国,到四川,到留有记忆的每一个地方。书中有一幅照片,是1979年他坐在报国寺外一个小木凳上,与30年前的一名人力车夫亲切地叙旧攀谈,悠悠的往事,于那一刻再度勾起了他无尽的乡愁吧?(《另一种乡愁》,马悦然,新星出版社,2015年6月第1版第1次)2022年2月8日、9日,北京家中
作者简介:
陈艳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编审。著有随笔集《紫竹笔记:我的园子,我的花》,“漫漫经典情”丛书《艺术卷:美轮,美奂》《文学卷:且行,且歌》《哲学卷:觉知,觉醒》《自然卷:安然,安在》,“书之爱”丛书《书中岁月》《纸上情怀》,“书文化”丛书《书与人:随遇而读,自在欢喜》《书与城:家的记忆,生命的河》《书与生活:锦上添花,生活很美》《书与艺术:为美而生,与美同在》,“笺边琐记”丛书《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时光》《那些地方》,《读懂美国:行走在现实与书本之间》等。作品入选《语文主题学习》《师意盎然》《师墨飘香》等多个选本。同时修习国画,作品入选“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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