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谷

　　夜来了，风起了，蓝布谷，我要走了，明天爸妈要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因为爷爷走了。

　　那一天真的好奇怪。爸妈几乎同时关上了门，光像小溪从窗户上漫过来，他们的脸半明半暗：“有人问爷爷，你怎么说的？”

　　我迟疑地望着妈妈：“蓝布谷喊他走的。”

　　妈妈没有骂我，只是蹲下身无比温柔地说，乖，谁问就说不知道。说完讨好地抚着我的头。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觉有些不认识了。

　　那一天热闹极了，枪锣响器，戏班子大舞台……爷爷灵棚两边贴着一溜西瓜大的白字，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想哭也不想动。

　　蓝布谷，你是来带爷爷去天堂的吗？收麦子那天，你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像蓝色的火苗，咕咕咕咕……爷爷好像有些开心。他说，这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神奇的鸟，它知道通往天堂的路。

　　——爷爷，它说的啥？

　　——麦秸垛垛。

　　——要割麦了吗？

　　——嗯。

　　我把蚕豆叶拍蔫，在手心摊平，一吹，蛤蟆似地鼓了起来。爷爷咧开嘴，腮帮子里盛满笑纹。往年爷爷会早早带着我赶集买草帽、选木铣，打几只小油鸡，买豌豆黄……可是今年生了一场怪病，爷爷只能拄着拐杖挪到门口了。

　　唉！我学着爷爷低头叹气的样子说，大人为什么也会哭？

　　爷爷慌忙搌搌眼睛，笑了。

　　爷爷笑了！我讲给姑姑，姑姑哭了。

　　姑姑不知怎么了，戴着帽子从医院回来，像头发疯的病狮子，伸出枯瘦的手总想砸碎些什么，好多人上前拉姑姑……我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了。

　　妈妈的脸上有闪电，跟收麦子那天一模一样。

　　那一天，打工回来的爸妈用三轮车拉了一车新麦子回来。门口的场地摊上了一块大布单，爷爷费力地站起来，想帮着抻一抻。步子抬得低了，被一块碎砖绊了，歪倒在地。

　　“我们也不指望你像别家的老人那样，能做饭、能种地、能带娃，倒是把自个儿顾好啊，谁能蹲在家里伺候？光这医疗费我们都欠了一屁股债……也不能光我们出吧？”

　　“他姑也难，不是在化疗么……”

　　“老人眼里有火，偏爱谁谁撮（倒霉）！”

　　爷爷不再接话，闷闷地坐在门前，用拐杖吓唬偷食的麻雀，呆呆地看着树叶在风里飞来飞去。

　　我递一把麦穗给爷爷，说可以换雪糕，又偷偷趴在爷爷耳边说，咱俩吃，不许爸爸妈妈吃，爷爷笑得眼圈红了。

　　蓝布谷，你那时还在屋顶唱了一首歌呢，我问爷爷你唱的啥？

　　爷爷说，它通人性，唱的是老喽老喽——小孩子家不懂。

　　姑姑蹲下身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摇摇头，姑姑哭得更厉害了，她咬牙切齿地拍着棺材喊，狠心的爹呀，你是啥委屈也不会跟你闺女说了呀……爸爸脸色发青，一下子踢翻了脚边的木凳，有人慌忙拉开，才没有吵起来。

　　我没有哭，觉得全身发冷。蓝布谷，我听到你不远不近地喊“爷爷爷爷”，听到你的哭声里飘着雪花，我浑身打起颤来——一定是我不好，爷爷才走的……那天午饭，爸爸端了碗面给爷爷，爷爷说不想吃。爸爸有些不耐烦，把筷子拍在桌面上，说了句，不吃不饿！爷爷没有动那碗饭，一坐一整天。傍晚，我偷着塞给爷爷一叠冥币，说，爷爷，我有钱，你买饭吃……爷爷紧紧抱着我，满眼是泪。

　　咕咕咕咕……蓝布谷，你一直在枝头呼唤，爷爷一直默默地听。

　　姑姑哭得背过气去。掐人中，打电话给医生，院子里乱糟糟的。爸爸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大人们来来去去，没人理我。我比谁都难过，我觉得我错了，那天晚上要是我陪爷爷睡，就不会有事了。

　　那天晚上，我像平时一样走向爷爷的小屋，却被妈妈喊了回去。妈妈的声音很大，责怪我卫生习惯差，是老人带的结果，麦收后必须进城，再这样子撂家里就废了。我溜回去告诉爷爷，我只陪妈妈睡一晚就回来陪他。

　　第二天，爷爷起床晚了，我去喊的时候，发现爷爷像一件破旧的衣服挂在搭衣绳上，爷爷——！爸妈惊慌失措地从屋子里冲出来，脸都白了，爷爷被放下来时，已经硬了。蓝布谷，你和我一起喊，一起哭。我耳朵里都是你破碎的声音，一小片一小片……

　　下葬的时候，疯了似的姑姑滚着满身泥土突然爬向我，她在许多人面前，指着棺材让我发誓，爷爷是怎么死的？

　　我看着爸妈乌青的脸，看着姑姑眼中冒出的火，看着爷爷的漆黑的棺材，忍不住哇哇大哭——我哭得棺材人群一齐翻滚，一张张脸像鬼魂一样朝我扑来。我喊着“爷爷爷爷”，可是听到的都是你咕咕咕咕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一声比一声疼……

　　爷爷走了，你也走了，我好孤单。

　　肚子里的许多话，要发芽了，要长叶了，我不知道该说给谁。

　　亲爱的蓝布谷，昨晚的梦里，你和爷爷还在那棵柳树前——天是蓝的，风是绿的，爷爷变成了一只和你一样的蓝鸟，快乐地叫着，从枝头飞到屋檐，把院子都涂蓝了，天堂一样清澈……

　　可是，明天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爷爷和你的地方。蓝布谷，你会告诉爷爷去看我吗？我会把你和爷爷喜欢的麦粒撒在路上，一粒、两粒……麦苗不会迷路，它一定会告诉你我路过的全部秘密。

　　作者简介：

　　李学志，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上地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本《西北作家》《金麻雀》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微光》，小说集《目击证人》已签约掌阅。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解放军报》《少年诗刊》《微型小说月报》《西北作家》《奔流》等。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师兴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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