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教师节前，刚退休的方老师患胃癌，去会晤马克思了。他临死的前两天，已经神志不清，并不停地说胡话了。不过哪怕是说胡话，他也说得很有体面。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他出殡的那天，原来所在的学校停课一天。他的同事和学生抬着盖严的柏木灵柩慢慢走在去往墓园的路上，学校的合唱团唱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教育局派来两个副局长，教育办主任和副主任，所有学生和学校的教职工，还有他活着时的亲朋好友，都到场了。大家都在追思着方老师生前的光辉事迹，为失去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同志而感到惋惜。镇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赶来看热闹，面对如此隆重的葬礼，眼里充满着羡慕，说：

　　“求老天了，让我们大家都死得这么风光才好。”

　　刚刚参加完方老师的葬礼之后，站在令人愉快的的九月暖阳里，他最要好的同事想把死者的音容笑貌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的心灵之前，可是，秋风吹来，死者的相貌被卷起来，吹散了。又一阵秋风吹来，所有关于方老师的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在他的记忆深处，方老师复活了!

　　只见方老师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清瘦高挑的身材，两鬓斑白，额头上道道皱纹留下了岁月犁耙过的痕迹，一双鱼尾巴晃来晃去却闪烁着智慧光芒的金鱼眼。他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校园，见到迎面而来的同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走进教室，开始早读课。站在校园里，便可听到他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声音。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朗读的时候，总是微笑着，而且将头仰起，摇着，晃着，仿佛要从他的大脑里流出无穷的诗意，不尽的快乐。学生们受其影响，也是摇头晃脑，将身子向后仰，但学得了方老师的外在表现，却学不来其骨子里的儒雅。

　　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方老师像一个高明的指挥家，斗志昂扬，“上一回，我们讲到了……”一长串句子从他的脑洞中飞出，一口气讲下去，停都停不住，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在方老师讲课的过程中，他能随时从一大堆材料中捡出最要紧的东西，极力使自己的语言合乎规范，使话语朴素而优美。他对讲课的喜爱，胜过任何娱乐活动，他在讲解方面的技巧，他的幽默，令他的课活力无限。只有在讲课的时候，他才能生出满腔的热情。每次下课后，那种舒服的疲劳，胜过将军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荣耀，农民经过多日的奋战面对打谷场里粮食堆成小山的成就。

　　晚上，方老师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体，返回家中。跟过去一样，脱衣上床，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根本就没睡着，他逼着自己从一数到一百，再不然，他就想像白天上课时的情形……漫漫长夜，他要挨过许多难熬的时间。渐渐的，他听到楼下有人醒来，在使劲地咳嗽。然后窗外天色已经发白，街上传来汽车的声音。

　　刚披衣起床，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头也没梳，脸却刚洗过，飘来廉价的化妆品的味道，装作偶尔走进来的样子，还是那一套老话：

　　“老方……你又是一夜没睡吧?”

　　然后，她不安地问过他的健康以后，照例想起正在上大学的女儿。每个月的十号以后，他们必须给她汇两千元，这就成了他们的主要话题。

　　“当然，我们是不容易的，”妻子叹着气说，“但我们还是要供她到大学毕业，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这月的房贷要还三千多，镇子上的梅云金昨天又打电话催债，我们欠银行的债务估计到六月份要到期了，老天，这次怎么还呢?……”

　　方老师听着这些令人心烦的话，心情极为压抑，屋顶像座白色的大山向自己铺天盖地地压来，令他喘不过气来。

　　妻子终于离开了方老师的书房，方老师勉强收回不快的心情，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自己：妻子与女儿常常看见他这个老头子，这个所谓的“作家”，为了欠朋友的钱而痛苦得满脸通红，她们也看见由于繁重的债务常常逼得他放下工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走就好几个钟头。有时候，还看到方老师为了缓解压力，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郁郁寡欢，天黑了，才默默地回家……

　　又一阵秋风吹来，方老师的喜与忧，乐于愁，像一首管弦乐夹杂在风中，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演奏着，吟唱着……

　　人的悲伤欢乐也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阴暗和光明可以同时在一个大活人身上上演，多少琐事可以和谐共处于特定的一个人。教学艺术高明，才华横溢，深受学生爱戴，多次在全国各大媒体发表文章的方老师，终究还是迫于生活的压力，得了胃癌，六十岁就离开了人世!

作者简介：

　　闫海昌，渑池县天池镇中心校语文教师。性格恬淡，喜忘情于山水，喜欢诗词，喜欢安静，喜欢用文字装饰人生的每一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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